一、艺术形而上学的基本命题 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明确赋予艺术以形而上的意义,谈到“至深至广形而上意义上的艺术”、“艺术的形而上美化目的”等,他把对于艺术的这样一种哲学立场称做“艺术形而上学”或“审美形而上学”。[1](P43、97、151~152)14年后,在为《悲剧的诞生》再版写的《自我批判的尝试》一文中,他又称之为“艺术家的形而上学”,并说明其宗旨在于“对世界的纯粹审美的理解和辩护”。[1](P17、18) 艺术形而上学可以用两个互相关联的命题来表述: 其一:“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1](P24) 其二:“只有作为一种审美现象,人生和世界才显得是有充足理由的。”[1](P152、47) 在《自我批判的尝试》中,尼采再次强调了这两个命题:“艺术是人所固有的形而上活动”;“只是作为审美现象,人在世上的生存才有充足理由。”[1](P17) 在这里,第二个命题实际上隐含着一个前提,亦即人生和世界是有缺陷的,是不圆满的,就其本身而言是没有充足理由的,而且从任何别的方面都不能为之辩护。因此,审美的辩护成了惟一可取的选择。第一个命题中的“最高使命”和“形而上活动”,就是指要为世界和人生作根本的辩护,为之提供充足理由。这个命题强调,艺术能够承担这一使命,因为生命原本就是把艺术作为自己的形而上活动产生出来的。 由此可见,艺术形而上学的提出,乃是基于人生和世界缺乏形而上意义的事实。叔本华认为,世界是盲目的意志,人生是这意志的现象,二者均无意义,他得出了否定世界和人生的结论。尼采也承认世界和人生本无意义,但他认为,我们可以通过艺术赋予它们一种意义,藉此来肯定世界和人生。 在尼采眼里,艺术肩负着最庄严的使命。它决不是“一种娱乐的闲事,一种系于‘生命之严肃’的可有可无的闹铃”,如一班俗人所认为的。[1](P24)面对世界和人生的根本缺陷,它也不是要来诉说和哀叹这缺陷,而是要以某种方式加以克服和纠正。“人生确实如此悲惨,这一点很难说明一种艺术形式的产生;相反,艺术不只是对自然现实的模仿,而且是对自然现实的一种形而上补充,是作为对自然现实的征服而置于其旁的。”[1](P151)自然现实有根本的缺陷,所以要用艺术来补充它,并且这种补充是形而上性质的。在两年后写的《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一文中,尼采进一步阐述了他的这个思想:“就像自然需要哲学家一样,它也需要艺术家,为了一种形而上的目的,即为了它的真正的自我神化,藉此它终于把自己设立为纯粹的、完成了的形成物,一种它在自己生成的动荡中从未得以清晰地看见的东西——所以也是为了它的自我认识。”“自然总是希望惠及天下的,但它不善于为此目的寻求最灵活有效的手段和措施:这是它的大苦恼,它因此而是忧郁的。它之所以产生哲学家和艺术家,是想藉此使人的生存变得有道理和有意义,这无疑是出自它本身需要拯救的冲动……”[1](P382、404)自然本身是无意义的,它仿佛为此而苦恼,要把自己从无意义中拯救出来,要使自己获得一种形而上的意义并藉此自我神化,于是它产生出哲学家和艺术家,旨在通过他们来完成这项它不能亲自完成的伟大工作。 尼采对于艺术拯救人生的力量始终寄予厚望,深信不疑。后来,他也一再强调:艺术是“生命的最强大动力”,“艺术的本质方面始终在于它使存在完成,它产生完美和充实,艺术本质上是肯定,是祝福,是存在的神化”,艺术是“使生命成为可能的伟大手段,求生的伟大诱因,生命的伟大兴奋剂”,是悲剧性的求知者、行动者、苦难者的“救星”。[2](§808、821、853) 尼采认为,对于人生本质上的虚无性的认识,很容易使人们走向两个极端。一是禁欲和厌世,就像印度佛教那样。另一是极端世俗化,政治冲动横行,或沉湎于官能享乐,如罗马帝国时期罗马人之所为。“处在印度和罗马之间,受到两者的诱惑而不得不作出抉择,希腊人居然在一种古典的纯粹中发明了第三种方式”,这就是用艺术、尤其是悲剧艺术的伟大力量激发全民族的生机。[1](P133~134)在用艺术拯救人生方面,希腊人为我们树立了伟大的榜样。“希腊人深思熟虑,独能感受最细腻、最惨重的痛苦……他们的大胆目光直视所谓世界史的可怕浩劫,直视大自然的残酷,陷于渴求佛教涅槃的危险之中。艺术拯救他们,生命则通过艺术拯救他们而自救。”[1](P56)在尼采看来,希腊人的这个榜样在人类历史上是独一无二的。由此也可以说明,他为何要如此认真地对这个榜样进行研究了。 二、希腊的典范:艺术拯救人生 推崇希腊古典艺术是从文克尔曼、莱辛、赫尔德到歌德、席勒、黑格尔整整一代德国思想家的传统。在尼采之前,人们往往用人与自然、理性与感性的和谐以界定古希腊的人性和艺术,解释希腊艺术之能够达于完美性和典范性的原因。文克尔曼的著名概括“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被普遍接受,成了赞美希腊艺术时出现频率最高的语汇。尼采则认为,德国启蒙运动的这一类解释“未能深入希腊精神的核心”,“不能打开通向希腊魔山的魔门”。至于和他同时代的“形形色色的学术界和非学术界”,则只会发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论调”,或者“说些全无用处的漂亮话,用‘希腊的和谐’、‘希腊的美’、‘希腊的乐天,之类聊以塞责”。[1](P129~131)后来他还特别针对文克尔曼的公式批评道:“在希腊人身上嗅出‘美丽的灵魂’、‘中庸’和别的完美性,譬如赞叹他们的静穆的伟大,理想的观念,高贵的单纯——我身上的心理学家保护我免于这种‘高贵的单纯’,最后还免于德国的蠢话。”[3](§3)总之,在他看来,德国精神在向希腊人学习方面的状况是完全不能令人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