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悲剧和狄奥尼索斯 尼采将阿提卡悲剧视为酒神和日神相结合的艺术品。阿波罗(日神)代表着造型艺术,这是一个梦的世界;狄奥尼索斯(酒神)代表着非造型艺术,这是一个醉的世界。这两种世界和两种艺术如此地对立,但是它们在希腊却奇迹般地结合起来。 梦的世界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尼采将梦的世界同现实世界对立起来,在一个人们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世界之外,还存在着另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梦的世界,这个梦的世界依然有其外观。哲学家面对着存在的现实,艺术上敏感的人“喜欢观察梦幻现实”,(尼采:《悲剧的诞生》:21)这些艺术家经验着梦,为了生活而演习梦的过程。因为日神是发光者,是光明之神,它使得梦的世界有一个美丽的外观,但是在梦中,梦象总是柔和的,并且力图摆脱强烈的刺激,因此在日神朗照之下的梦的外观,也显示出适度的克制和静穆。在梦的世界中,即便是“他发火怒视,眼神仍是庄严的,让人觉得外表优美”。(尼采:《悲剧的诞生》:22)梦,就此表达了柔和的轮廓,这是一个有外观的造型世界,但是一个冷静、适度、克制和静穆的外在世界。这个梦“具有线条、轮廓色彩、布局的逻辑因果关系”。(尼采:《悲剧的诞生》:25)它遵从着单一、安静和形象化的个体化原理。 醉的世界完全相反。在此,个体化原理崩溃了。主体陷入了一种巨大的迷狂状态中,他着魔了一般,激情高涨,狂喜从天性中奔腾而出,面具被撕碎了,酒神的魔力使人和人、人和自然、人和神的界线和藩篱消失了,一切都得以解放,一切都达成了和解,一切都在一个兴奋的大海中融为一体,相互吞噬、转换、变幻。动物似乎在开口说话,人如同神一般有超自然的魔力,此刻,“空中响着世界大同的福音”,“人不再是艺术家,他变成了艺术品;这里,通过醉的颤栗,整个大自然的威力显露无遗,太一的快感得到极度的满足。人,……在这里被揉捏、被雕琢。”(尼采:《悲剧的诞生》:24)在酒神的颂歌中,人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他进入忘我状态,整个身体都表现出异常强大的象征能力,他的舞姿表达了一种宣泄般的暴乱节奏、强劲旋律和动人心魄的震撼音调。这种醉感是一种快乐状态,确切地说,“是一种高度的权力感……空间感觉和时间感觉已经变化了:异常遥远之物被一览无余,几乎是可感知的了……视野的扩展,涵摄更大的数量和广度……器官的精细化,使之能够感知大量极其细微的和转瞬即逝的东西。”(尼采,2007:1024) 但是,狄奥尼索斯精神和阿波罗精神,一个狂乱,一个冷静;一个漩涡般的吞没和毁坏了一切,一个有着清晰而克制的轮廓表象;一个非个体化的,一个个体化的,这两个对手,在希腊世界相遇了。在尼采看来,狄奥尼索斯精神是外来的,希腊的阿波罗精神抵挡不住这粗野而危险的狄奥尼索斯精神的入侵,他们只好达成了和解。不过,尼采的问题是,相对于狄奥尼索斯精神,希腊的更为原初性的阿波罗精神是如何产生的?希腊世界光辉灿烂,他们丝毫没有沾染苦行、修身和义务的气息,也无所谓圣德、慈悲和升华,有的只是快乐、自信、感官享受和生机盎然的生命力。不过,奥林匹斯众神所表达的光辉灿烂,却是对生存恐怖的艺术应对。光辉不过是一种幻境,希腊人真正面对的是大自然的残暴威力,是命运的劫数,是折磨人的咒语,是对生存的无声毁灭。为了克服这种恐怖,希腊人创造了奥林匹斯诸神的艺术中介世界,借助这种欢乐的艺术世界,他们掩盖和克服了生存的威胁力量:为了生存下去,必须用欢乐来掩饰恐惧,必须战胜脆弱的天性和古怪的沉思默想,必须杀死巨怪,必须在阳光之下微笑进而驱除恐惧的阴影,正是这种阿波罗幻想,“原始泰坦诸神的恐怖体系经过几个渐进的过渡阶段,演化成奥林匹斯诸神的欢乐体系”。(尼采,《悲剧的诞生》:30)这样,阿波罗实际上提供的是一个美好的幻象之梦,让人们沉醉其中,并将这个梦持续地做下去,而无须撞见觉醒时烦扰而残酷的真实生活。除此之外,阿波罗神还要求节制,要求奉守个人界限,要求自我认知,要求适度。他将放纵和傲慢视为前阿波罗时代的泰坦式的,以及阿波罗之外的狄奥尼索斯式的。看起来,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相互对立,但由于阿波罗构成一种幻象,这样,一旦碰到外来的野蛮的狄奥尼索斯时,他的基础,他所掩盖的痛苦和认知马上就被激活。两者相遇,狄奥尼索斯旋风般的魔力和呼喊,立即冲毁了阿波罗的规范。过度、纵欲、矛盾以及由痛苦而生的狂喜流溢而出,它不顾一切地撕毁阿波罗安静的堤坝;另一方面,阿波罗精神也在构筑自己的防线,他把自己打造成一个牢靠的兵营,抗拒狄奥尼索斯的野蛮冲动。这样,在尼采这里,希腊艺术就出现了几个历史阶段:先是一个粗鲁的泰坦世界,阿波罗冲动以节制和美的静穆束缚了它,使之进入到了朴素的荷马世界(阿波罗世界,奥林匹斯诸神的世界);接下来,是野蛮放纵的狄奥尼索斯对这个阿波罗世界的狂暴侵扰;作为对狄奥尼索斯的抵抗,阿波罗精神将自己升华为庄严而古板的多立克艺术世界;最后,是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经过长期斗争后达到的完美结合,尼采所谓的希腊悲剧世界正是在这种结合中形成。这个完美的悲剧是如何诞生的?这二者结合的奥秘何在?这,就是尼采要真正回答的问题。 尼采发现,希腊最为推崇的两个诗人是荷马和阿尔基洛科斯,他们分别是阿波罗精神和狄奥尼索斯精神的代表。前者是史诗诗人,朴素而沉静,他生活在形象中,“而且只有在形象中他们才感到舒适快乐”。后者则夸张、大呼大叫,嘲讽和愤恨无休止地喷发而出,这是抒情诗人,但是他和音乐相结合,他无任何形象,“只是原始痛苦及其原始回响”。正是阿尔基洛科斯将充满原始旋律的民歌引进了文学,作为抒情诗人的阿尔基洛科斯,他完全依赖音乐精神。而民歌正是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相结合的永恒痕迹。它包含着这双重艺术冲动,民歌在每个民族都广为流行,这足以证实这双重艺术冲动的结合是如何之广泛。尤其是,狄奥尼索斯是它的基础和前提。民歌是原始的旋律,它可以创造出各种各样的诗歌,也可以散发出各种各样的形象之花,语言无法穷尽音乐的宇宙象征。虽然民歌结合了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精神,但它还远远不是悲剧,希腊悲剧是“从悲剧的合唱队中产生的,而且在发端时期只是合唱队而已”。(尼采,《悲剧的诞生》:46) 这个合唱队,就是希腊人的萨梯里合唱队,他们四处漫游的境遇,并非现实的人生轨道,而是一个虚构的理想,一个自然状态的空中楼阁,它是一个想象之所。但这个想象之所又非任意的幻想。这种幻想,其意义,犹如奥林匹斯诸神的幻想对希腊人具有充满安慰的幻觉意义一样;这个原始悲剧世界,具有一种想象的真实性。犹如奥林匹斯诸神对于希腊人也具有一种想象的真实性一样。尽管后者是以安静而快乐的表象让希腊人度过生存的恐怖,原初的狄奥尼索斯悲剧则是以另一种方式,以一种万物融为一体的方式,让人得到安慰。所谓万物一体,即是“国家和社会,总而言之,人与人之间的一切沟壑藩篱都让位于强大无比的一体感,这种一体感让人们回归自然的怀抱”。这一安慰则是:尽管其表现形式千变万化,但生命却坚不可摧,充满欢乐。这表现在自然精灵的合唱队中:世代更替,历尽沧桑,但这些自然精灵依然故我,不可磨灭。表面上,生命看起来充满偶然,反复无常,短暂易逝,但实际上,它却能够获得自身的圆满性和永恒性。“现象不断毁灭,而生存核心永恒存在。”通过这种方式,对痛苦异常敏感的希腊人,就在这种原始悲剧中寻找慰藉。这种悲剧所创造的狄奥尼索斯世界同真实的日常现实世界隔离开来。人们在悲剧中忘却现实,忘却那个残暴、凶险和悖谬的现实。只有这样,只有活在狄奥尼索斯悲剧中,活在悲剧所构想的世界中,活在悲剧编织的整体性的充满欢乐的自然怀抱中,人们才不被恐怖所击倒,才能活下去,生存才变得有道理。没有悲剧艺术,就无法存活。“唯有艺术才能把对悖谬可怖的厌恶想法转化为能令人活下去的想象。”(尼采,《悲剧的诞生》:50)就此,悲剧,这种艺术作品,可以克服人由于日常现实的恐怖所流露出来的卑微,它可以提高人的尊严,可以强化生命力,从这个意义来说,“只有作为审美现象,生存和世界才是永远合理的”。艺术就此才能让生存提高质量,这也是《悲剧的诞生》中的主旨。审美和悲剧在此是作为真理的对立面存在的,日常现实的真理,被悲剧所掩盖,但是,正是这种悲剧所构造的谎言,人们才能够受到安慰,因为“人一旦意识到了他所看见的真理,他在四海之内所看到的就只有生存的可怖悖谬了”。(尼采,《悲剧的诞生》:50)“艺术之所以伟大,之所以须臾不可缺,原因在于它激发了被简化了的世界的表象……凡是在生活中饱尝艰辛的人,都需要这个表象,就像所有的人都需要睡眠一样。”(尼采,《瓦格纳在拜洛伊特》:165)悲剧就这样让人摆脱由死亡和时间带给人的恐怖。在尼采的世界里,艺术谎言较之现实真理,具备更高的价值。“为了生活,我们必须有谎言……生活应该得到信赖,这里所提出的任务是巨大的。为了完成这项任务,人必须天生就是一个说谎者,人必须更多地是一位艺术家……而且人确实也是一位艺术家。”(尼采,2007: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