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3—0313(2007)02—0034—06 论者在说明审美能对人的精神生活产生不可替代的积极影响时,常常要引用黑格尔的一句话:“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它让对象保持它的自由和无限,不把它作为有利于有限需要和意图的工具而起占有欲加以利用。”[1] 就是说,审美之所以让人领略高度的精神享受,就是因为在功利状态下,我们的目光和心思被拘束到眼前的一事一物,而在对这一切采取不计较态度的审美活动中,现实的有限性才不会成为追求自由的羁绊,我们的心灵也才不必忍受由各种对立冲突导致的不和谐。这种观点有广泛的号召力,把审美与各种现实功利活动隔离开来的做法成为康德以降的现代美学的共识①,尽管后人的论述角度和理论旨趣或有不同。 审美无功利说亦有其局限,在涉及到美育的问题上表现得尤其明显。作为一种通过审美的途径培养心智、塑造人格的教育方式,它不能不考虑如何满足人的深层需要以获得现实效果的问题,也就是说,审美毕竟不可以高标绝尘,仍然是为改善人的现实生活而设的“工具”。在黑格尔的说法里隐含着一个意思:审美满足了人的这样一种需要:要求“解放”的需要。探究这种需要跟一般需要的关系,有助于我们在“自由”和功利之间找到沟通的桥梁。通过比较和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审美和艺术活动一方面能够通过与一般需要拉开“距离”以发扬游戏当中的无功利精神,另一方面,它又能最大限度地保留婆娑世界的黄花翠竹,让人的感性满足成为通向“孔颜乐处”的途径。 因此,本文正是意在从审美如何满足人的需要的角度来分析美育在完善人的精神世界方面的独到价值,探讨其发挥作用的机理和条件。首先分析一下需要的来源、类型和产生的问题,然后主要结合中国美学的问题比较各种满足需要的方式,其间笔者将相应地发挥“审美游戏说”,以此或可看出审美在丰富和完善人的精神生活以及美育在促进人的内外和谐方面的不可替代之处。 一、欲的分析:层级与延续性 在以研究人的需要为基础而建立的理论大厦中,马斯洛的需求层次说是比较系统、影响也较大的一种。马斯洛认为,人的所有活动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需要有各种层次,从低到高依次为:食物和性的需要、安全需要、爱和归属的需要、自尊的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当较低级的需要得到满足之后,人就会调动其全副气力去追求更高层需要的满足和保障;低级与高级的区别在于后者更需要依托社会条件,“涉及更多的人,需要有更大的舞台,更长的过程”。所以“在高级需要的层次上,生活是更复杂了”,同样,其满足能“引起更合意的主观效果,即更深刻的幸福感,宁静感,以及内心生活的丰富感”,“具有有益于公众和社会的效果”[2]。然而,马斯洛对高级需要的论述显得过于乐观:只见其积极效应,没有从反面看待这种“更大的满足”。我们可以问:既然“人们通常认为高级需要比低级需要具有更大的价值”,那么更具价值的需要得不到满足所导致的痛苦是否也更加强烈和持久?为避免这种痛苦而引起的争斗是否会产生更加不利于公众和社会的效果,也就是说,引起了社会的不和谐? 需求层次理论在“负面”的美中不足源于马斯洛忽视了“需要”的一个重要属性:任何需要的满足都是借助资源才能实现。我们必须独享一定的物质资源方可满足低级需要,同样,高级需要的满足也要借助某些资源;不同在于:精神性越强的需要对有限物质资源的依赖越小,越有可能从较为宽广的领域中找到满足的机会。当满足高级需要的资源足够丰富而不致引起争夺时,马斯洛所谓“更合意的主观效果”和“有益于公众和社会的效果”就会出现,而通常的情况却并非如此,人们经验到的常常是内心的焦虑和外在的冲突。 这是因为满足高级需要和低级需要的手段间有一种难以觉察的延续性。高档酒店和时装同普通的房屋衣服一样能满足人的低级需要,但人们宁愿花费高昂的代价选择前者,是因为它们不仅提供了“更好的”生理满足,而且更能让人体验关于名誉、地位的认同感,满足跟自尊有关的高级需要。根据马斯洛“人们通常认为高级需要比低级需要具有更大的价值”的定律,人们关注酒店的星级、汽车和时装的“品牌”更甚于身体实际感受到的舒适,也就是说,所谓“物质享受”其实发生在精神领域中,体现为一种对财富符号的消费。人追求高级需要的满足固然没有错,但奢侈消费却在所有文明的道德信条中被斥为“物欲膨胀”(真正的低级欲求则很难大幅度地膨胀),因为支撑那些符号要占用庞大的财富,必然挤占为满足别人更迫切的生存需要所需的社会资源,“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就挑明了由此带来的社会关系中的挤压和紧张;就个人而言,当高级需要的满足条件抽象化和单一化为各种财富符号时,比如晴雯为满足自尊,不惜“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代价就过于高昂,而这种满足的机会也一定是稀缺的。 荀子曾简洁地概括了欲望延续造成的后果:“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所谓“穷”就是社会资源已经无法满足人的各种需要。所以孔子赞美颜回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颜回以“乐道”的方式切断了“延续性”,从而可以从根本上阻止物欲膨胀。所以,王阳明对“存天理,灭人欲”就有一个解释:“饥而食,渴而饮,率性之道也;从而极滋味之美焉,恣口腹之饕焉,则人心矣。”[3] 饮食男女的需要都是天理,而依附在其上的名利之想则属于理学家所谓的“淫欲”(过分的欲望),需要革除。道理虽能说得清楚,但理学的解决方式却都是从自己的“未发之中”出发去“格物”、“致知”,对常人而言可操作性差,难以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