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编号:0257-5876(2007)04-0032-08 李泽厚在为宗白华先生的《美学散步》所作的那篇著名的“序”中,把宗白华先生与朱光潜先生做了一个有趣而精警的对照: 两人年岁相仿,是同时代人,都学贯中西,造诣极高。但朱先生解放前后著述甚多,宗先生却极少写作;朱先生的文章和思维方式是推理的,宗先生却是抒情的;朱先生偏于文学,宗先生偏于艺术;朱先生更是近代的,西方的,科学的;宗先生更是古典的,中国的,艺术的;朱先生是学者,宗先生是诗人……① 确乎如此,宗先生首先是一位诗人,是一位摄取了中华民族灵魂精英而成就的诗人。他用他那诗人的缕缕情丝织就了他的文章,塑造了他的人格;他用他那艺术的全副身心,捕捉着美,酿造着美。他的审美鉴赏力,使他第一个听出了现代中国第一声诗的呼唤——《女神》,以至郭沫若誉他为“我的钟子期”;他的高洁脱俗的人格,使新老学人无不赞佩地称他为“超然物外,逍遥自得”。 世界的花 我怎能采撷你? 世界的花 我又忍不住要采得你! 想想我怎能舍得你 我不如一片灵魂化作你!② 宗先生惟一的一部美学文集——《美学散步》,如同《流云小诗》,是他灵魂的化身,是他人格的写照,是几千年来中国人的审美风貌、审美理想的现代凝缩。宗先生的美学就是他的人格,他的人格就是他的美学。这样一种深深地浸润着中华民族精神的美学思想、人品风范,不仅对现、当代中国美学,就是对未来的中国美学,也将永葆“艺术的魅力”。 一、天地为庐的宇宙情怀 宗白华美学思想的核心,其最深厚的底蕴可以说是一种“宇宙情怀”。这宇宙在宗白华眼里,不是一个冷漠的时空存在,不是一个无情的物理世界,它是生命的鼓动,它是情趣的流荡,它是严整的秩序,它是圆满的和谐。它开拓着我们的心胸情怀,它启示着美的奥秘。人生之于宇宙,则以天地为庐,澄怀观道,悠然自足,把宇宙看作一个“月光中的世界”: 月亮真是一个大艺术家,转瞬之间替我们移易了世界,美的形象,涌现在眼前。但是第二天早晨起来看,瓦石布地而已,于是有人得出结论说,美是不存在的。我却要更进一步推论说,瓦石也只是无色、无形的原子或电磁波,而这个也只是思想的假设,我们能抓住的只是一堆抽象数学方程式而已。究竟什么是真实的存在?所以我们要回转头来说,我们现实生活里直接经验到的、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丰富多彩的、有声有色有形有相的世界就是真实存在的世界,这是我们生活和创造的园地。所以马克思很欣赏近代唯物论的第一个创始者培根的著作里所说的物质以其感觉的诗意的光辉向着整个的人微笑,而不满意霍布士的唯物论里“感觉失去了它的光辉而变为几何学家的抽象感觉,唯物论变成了厌世论”……美是存在着的!世界是美的,生活是美的。③ “月光中的世界”,意即美的世界。人对世界必当采取一种审美态度,人生也才生意盎然,充满希望,所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如果像霍布士的唯物论那样非审美地对待世界,世界便只是灰白色的骸骨,机械的死的过程,人生也就缺乏依托,黯淡无光。在宗白华看来,人生和宇宙,回旋往复,灵气流转,成为一个“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这,也就是他的“宇宙情怀”。这宇宙情怀,是一种直观顿悟,然而它的含义是那样广博、那样深奥,简直包蕴了美的全部秘密。 宗先生的宇宙情怀,具体地朗现于“天地为庐”的亲切家园的审美安顿。天地为庐,是中国人艺术化的宇宙观和时空观。我们知道,宇宙问题和时空问题是哲学家与科学家(特别是物理学家)共同关注的问题,因为它们既是哲学问题,也是科学问题。这已经为从泰勒斯到柏拉图、从亚里士多德到康德、从哥白尼到伽利略、从牛顿到爱因斯坦的全部哲学行程与科学行程给予了辉煌的证明。但在中国人的思维中,宇宙与时空却基于生活的体验被艺术地审视着。宗白华先生敏锐地悟到的“天地为庐”,也就是中国人的富于审美情味的宇宙观、时空观: 中国人的宇宙概念本与庐舍有关,“宇”是屋宇,“宙”是由“宇”中出入往来。中国古代农人的农舍就是他们的世界,他们从屋宇得到空间观念。“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击壤歌》,由宇中出入而得到时间观念。空间、时间合成他的宇宙而安顿着他的生活。他的生活是从容的,是有节奏的。对于他空间与时间是不能分割的,春夏秋冬配合着东南西北……时间的节奏(一岁十二月二十四节)率领着空间方位(东西南北等)以构成我们的宇宙。所以我们的空间感觉随着我们的时间感觉而节奏化了、音乐化了!画家在画面所欲表现的不只是一个建筑意味的空间“宇”,而须同时具有音乐意味的时间节奏“宙”。一个充满音乐情趣的宇宙(时空合一体)是中国画家、诗人的艺术境界。④ “天地为庐”的宇宙观,是一种移远就近,由近知远的空间意识。由日常居室推及广漠空间,由广漠空间缩归日常居室,表现了对宇宙存在的亲切感、家园感。“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木,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世说新语》)“拾北顶以葺馆,瞰南峰以启轩,罗曾崖于户里,列镜澜于窗前。”(《宋书·谢灵运传》)“天地为庐”,是“以小观大”、“以大观小”、“推己及物”的审美情怀的心理基础。特别重要的是,“天地为庐”的宇宙观本质上是时间统率空间的时空观。时间的动,激活了空间的静;时间的实,充润了空间的虚;时间的韵律组成了空间的节奏,时间的音乐使空间的画面流荡着盎然生气。我们在空间中领略着时间,也就是领略着生命的律动,领略着美。请看宗白华如是领略情味的精妙鉴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