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对于中国的文化传统影响深远,荀子作为儒家“礼”学的集大成者,从各个方面对于“礼”进行了系统的建构。他承续了儒家对人的情感生命的一贯重视,突出了礼的文饰作用,提倡礼文并重,由“敬爱之文”而成“行义之美”。在注重现实和“物化”了的现代社会,荀子“礼”论的美学思想仍具有启示和借鉴的意义。 一 美学以人的丰富感性作为研究的对象,美感的产生必须建立在生命的健康正常发展的基础上,即建立在生理欲望的满足或至少不违背生理欲望的满足的基础上。荀子“礼”论正是以人的丰富感性生命的存在作为理论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既承认人的个体感性欲望的满足对于生命存在的重要意义,表现出对于个体感性生命欲望的关怀、重视和包容,同时也认识到人的感性欲求的节制对于他者生命存在的坚持和守护。 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那样,人首先是自然的存在物,人的身体和内在的欲望作为一种生物现象和生理现象,维持着人的生存,表现着人的生命。荀子从人的感性出发进行“礼”的建构,认为人的感性欲望与生命存在直接相关,饥则欲饱,寒则欲暖,劳则欲休,这些欲望与人的生命存在直接同一,“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禹桀所同也。”(《荀子·荣辱》)感性欲求是生命存在的基本,是人的本性使然,无论是道德崇高的圣人禹还是为非作恶的桀都不可避免。因而满足人的欲望,维持人的生命存在,是人类社会最基本的活动目标,也是礼的基本价值之所在。从这一角度而言,荀子认为礼的基本精神在于对个体生命的养护,“礼”者,养也。刍豢稻粱,五味调香,所以养口也;椒兰芬苾,所以养鼻也;雕琢刻镂黼黻文章,所以养目也;钟鼓管磬琴瑟竽笙,所以养耳也;疏房檖貌越席床笫几筵,所以养体也。故礼者,养也。”(《荀子·礼论》)人们对于钟鼓笙竽之乐,雕琢刻镂、黼黻文章,刍豢稻粱、五味芬芳等美声、美色、美味、美名的追求是个体生命存在的基本状态。 生命的基本欲望的满足和实现对于保持人的内在自我统一性的完整具有重要意义,但是欲望的本性决定了它对于物质对象的无限度追求和永无满足,“故虽为守门,欲不可出,性之具也,虽为天子,欲不可尽。”(《荀子·正名》)怀有欲求是人的本性使然,即使是富有天下的天子,仍然有着无穷尽的欲望,只要是生命存在着,欲望就不会割断与它的联系,“生命的本质,不论怎样解释,在最基始的层面上,都无法否认,他首先是一种欲望,一种无穷尽的欲望的冲动。欲望意味着需要,意味着匮乏,意味着对外在存在物之占有。不仅如此,欲望对生命的本体意义,还决定了他永无餍足,决定了它与生命同在。”① 任凭欲望放纵,不加以节制,其后果必然是感性生命个体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因而对于欲望进行节制成为了人类整体生命存在的必要,“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仪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故礼者,养也。”(《荀子·礼论》)“人生而有欲”是人的本性使然,但是欲望的满足又要受物质条件的制约,“礼”的建立可以解决物欲之间的矛盾存在,使“两者相持而长”,既保证了个体的生命存在,又维护了人类整体的健康正常发展。 既然人的欲望与人的生命同在,因而去掉或减少人性欲望都是与生命的自然存在相违背的,由此荀子反对各种“去欲”和“寡欲”的理论。他批评宋鈃的“寡欲”说,“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为欲多,是过也。’故率其群徒,辨其谈说,明其譬称,将使人知情之欲寡也。应之曰:‘然则,亦以人之情为欲目不欲綦色,耳不欲綦声,口不欲綦味,鼻不欲綦臭,形不欲綦佚。此五綦者,亦以人之情为不欲乎?’曰:‘人之情,欲是已。’曰:‘若是,则说必不行矣,以人之情为欲此五綦者,而不欲多,譬之是犹以人之情为欲富贵而不欲货也,好美色而恶西施也。古之人为之不然,以人之情为欲多而不欲寡。’”(《荀子·正论》)既然眼睛对于色彩的喜好,耳朵对于声音的喜好,嘴巴对于滋味的喜好,鼻子对于味道的喜好,身体对于安逸的喜好,人的五官感觉对于感性之美的追求是人性的本然,那么就没有理由禁止人性中对于外在之物的渴求,所谓“人之情为欲多而不欲寡”,欲望之多与物质之少之间的矛盾是不能通过寡欲的途径来解决的,个体欲望的自我消解虽然能够抵抗欲望带来的消极影响,但是欲望丧失了具体的投射对象,很容易造成主体心理的萎缩和心态的失衡,也就失去了生命存在的基础,阻碍了生命的健康发展。对于“去欲”和“寡欲”的理论,荀子认为这是由于论者无法找到解决人性欲望的途径而陷入的困境,“凡语治而待去欲者,无以道欲,而困于有欲者也。凡语治而待寡欲者,无以节欲,而困于多欲者也。”(《荀子·正名》)对于人的基本欲望要进行泄导,对于欲望的无穷尽,要通过节制的方式进行解决,而“礼”的确立,既可以对人的欲望进行养护,又可以进行节制。 因而荀子“礼”的基本精神在“养”与“节”,通过满足人性的基本欲望,养护个体的感性生命;通过对于个体无限欲望的节制,调节物与欲之间的矛盾,维持人类整体的生命存在。总之,荀子从人的感性欲望出发来确立“礼”存在的内在依据,将“礼”奠基在人的感性生命基础之上,为人类的情感安顿提供可能的场所,并由此进行人性的价值建构和理想王国的缔造。 二 荀子不仅从人的感性欲望出发来确立礼存在的内在依据,并且认为繁文缛节的礼仪为目所不能见的伦理提供感性的保证,因而主张礼文并重。近代学者刘师培曾经在《中国美术学变迁论》一文中指出:“春秋诸子……均视美术为至轻……荀卿继兴以礼文并重,故古代之美术寓于仪文制度之中者,亦随古礼而仅存,此则儒家之功也。”② 从审美形式方面肯定了荀子“礼文并重”在中国审美文化发展过程中的历史贡献。何以礼与文并重就彰显了礼的审美色彩?这需要对于荀子“礼”的内涵以及“文”之含义进行整体文化上的考察。作为儒家“礼”学的集大成者,荀子论“礼”的含义非常丰富,既指理想、政治、道德等礼的内容,也指相当繁杂的“礼”的仪式。因而,荀子不仅从理想、政治、道德规范层面上谈礼,而且也从礼节、仪式层面上论礼。在后一个层面上,荀子将“礼”称为“文”,认为无“文”不成“礼”,凡“礼”须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