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现代性论争的缘起 现代性是一个内涵丰富且极具争议的概念,我们可以将现代性设想为一个包孕多种因素或成分的总体概念,或者说,它是一个维特根斯坦意义上的“家族相似”概念,或者说,是一个本雅明意义上的“星丛”式概念。① 正是由于现代性概念之间的内在张力使得现代性成为一个充满矛盾的复合体,也成为导致现代性论争迷雾丛生的重要原因。 按照伯曼(Berman)的观点,现代性是一个中介性的概念,它连接了两个互相矛盾的过程:其一是社会领域(经济、政治)的现代化,其二是文化现代主义(文学、艺术)。② 前者又可称之为社会现代性,它与现代性计划(启蒙运动)在时间上是吻合的,而后者又可称之为文化现代性,它是现代化的后果在一定程度上已明显不尽如人意的情况下形成的,或者说它正是对这一后果的某种反应。换言之,只有当文化现代性像社会现代性一样出现在历史舞台的时候,我们才或多或少看到现代性或现代性计划的全貌。③ 与伯曼不同,哈贝马斯在其《现代性——一项未完成的计划》④ 中,使用了三个相关的概念:“美学现代性”、“文化现代性”和“社会现代化”。⑤ 哈贝马斯提出这三个概念的用意是为了将青年保守主义的反现代主义与老年保守主义的前现代主义以及新保守主义的后现代主义区分开来。⑥ 哈贝马斯既反对文学和艺术上的各种先锋主义,也反对把现代性的未完成与它的失败混为一谈,反对把理性与极权主义等同起来。对哈贝马斯而言,对理性的激进批判不应付出告别现代性的高昂代价。 大体而言,哈贝马斯是把“启蒙运动的计划”⑦ 定义为现代性或称“文化的现代性”,把在启蒙精神指引下,西方国家所经历的世俗化、理性化、民主化、工业化和城市化称为现代化或“社会的现代化”,而把1850年以后先锋派意义上的现代性(或波德莱尔意义上的现代性)⑧ 称为“现代主义”或“美学现代性”。总体而言,美学现代性只是文化现代性的一部分。 哈贝马斯看到了西方现代化过程中所出现的一系列问题,但他认为问题的症结在于现代主义陷入了困境。这种现代主义源于19世纪的“浪漫主义精神”,是一种“激进化了的现代性意识”。它在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那里达到了顶峰。它的本质是一种先锋精神,一种新的时间意识,一种新的崇拜和一种对现时的颂扬。如今,“这种美学的现代性精神开始衰老。它在20世纪60年代曾又一次被吟诵,但70年代之后,我们必须承认,这种现代主义在今天只能唤起比15年前苍白得多的响应”。⑨ 对哈贝马斯而言,先锋派的现代主义一钱不值。先锋派的现代主义(美学的现代性)既然已经失败,那么就应该挖掘文化现代性的潜能。为此,哈贝马斯提出了沟通理性的概念。哈贝马斯指出,随着社会的现代化,以市场经济和工具理性为主要成分的科层架构的社会组织或行政系统导致了现代社会的人际疏离,以及人类自由和生命意义的失落,即系统对生活世界的殖民。因此,只要科层化的官僚体制和市场中的工具理性不再对生活世界进行僭越,恢复生活世界本有的沟通理性,现代社会产生的问题在理论上是可以得到解决的。 与哈贝马斯肯定启蒙的现代性、否定美学的现代性不同,利奥塔肯定波德莱尔所开创的美学现代性,信奉先锋派的现代主义,而对西方现代性中以普遍真理或人类解放为宗旨的种种哲学进行了彻底地清算。他在1979年出版的《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中将后现代定义为“对元叙事的怀疑”,认为后现代状态是一种作为知识/文化之基础的元叙事被拒斥后的不确定状态。 在艺术上,利奥塔崇尚康德意义上的崇高(sublime)和现代主义先锋派的逻辑。崇高标志着多元性和异质性,确切地说标志着各种语言游戏的不可通约性;崇高乃是对普遍性、总体性、统一性的否定,是一种不确定性。而现代主义先锋派的逻辑是:否定——否定之否定——否定之否定之否定,周而复始,前后相续,一直向前。利奥塔将这一现代主义艺术定义为后现代主义。他在1982年法国《批评》杂志第419 期上发表文章《什么是后现代主义》写道:“后现代主义当然地属于现代主义。所有已接受的,哪怕是昨天才接受的,都应当受到怀疑。塞尚批评的空间是什么空间?是印象派的空间。毕加索和勃拉克反对的是什么?是塞尚追求的目的。杜尚1912年与之决裂的是什么前提?是必须画画的前提,哪怕是立体派的画。布莱纳(Buren)所质疑的,是另一个他认为杜尚作品并未触动的前提:陈列作品的地点。诸‘辈’前赴后继,一种奇异的加速。”⑩ 对利奥塔而言,艺术上的后现代主义就是信奉不断试验、勇往直前的最新的先锋主义。 上述对哈贝马斯和利奥塔关于现代性论争的分析表明,现代性概念是具有不同源流的:在法国,现代性通常是在波德莱尔和尼采意义上来理解的美学现代性,而在德国,现代性则是以启蒙运动为发端的。从时间的维度上,启蒙现代性在先。美学现代性是从启蒙现代性中萌生出来的,受到了启蒙精神的恩惠,但美学现代性的浪漫求新和超越的内在本性又不可避免地反对启蒙现代性。(11) 沿着美学现代性的思路,可以将现代性概括为对新之迷信、对未来之笃信、对理论之癖好、对大众文化之呼唤和对否定之激情。沿着启蒙现代性的思路,可以将现代性概括为一种受现代科学鼓舞而对知识的无限进步和朝着更美好的社会无限前进的信仰。启蒙理性拥有对于进步的信念,这种信念建立在科学知识之上,并宣称它们的预言有着绝对的确定性。具体而言,启蒙思想家相信:未来是自由的,人们能够创造它;人们可以寄希望于未来的不只是一种改善,而是就质量而言更好的一个世界和一种生活方式;人们可以确定地(科学地)预言,在某些已经可以推断出来的条件(进化或革命)下,人们在未来将(自由地)创造并获得一些事物;技术的不断发展是进步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