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作为道家哲学文本,以天地自然为人类文化的历史与逻辑本体,自然万象乃其论道基本材料,其中有丰富的自然信息。更重要者,《庄子》不只提及自然,以自然对象、现象为材料,而且表现出对天地自然由衷的欣赏甚至崇拜之情,明确地肯定了自然对象、现象的审美价值: 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庄子·知北游》) 天地有大美而言。(《庄子·知北游》) 从这个意义上说,《庄子》首先是一个自然审美文本,然后才是一个哲学文本。对天地自然的审美感知、体验是其道家哲学的感性基础,庄子必先从朴素的感性审美观照层面感知自然、欣赏自然,然后才能提升出更抽象的哲学观念。故而,自然审美是《庄子》的基础性内容,并对后世中华自然审美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无用之用:对自然的审美态度 直接将《庄子》文本视为自然审美实录,似嫌唐突。不过,我们可先从这些故事开始: 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庄子·逍遥游》)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籟。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舐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醒三日而不已。(《庄子·人间世》) 人与自然的实现关系总是先从物质利用开始,因此物质实用是世人观察、理解自然的第一性视野。但是,庄子却给我们呈现了另一种景现——无用,甚至有害。面此情境,世人大多表现出一种冷漠,甚至避之唯恐不及,庄子却教导我们有用即会有害,不材也许是福: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代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禅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天于斧斤,此材之患也。(《庄子·人间世》)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醒三日而不已”。子慕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庄子·人间世》) 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庄子·人间世》) 无论人物,因其无用而能自保、远祸,故而庄子提倡一种新的待物观——无用之用: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庄子·人间世》)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庄子·逍遥游》) 庄子反复致意的这种超实用、非功利的对待自然对象的态度,即苏轼所说的“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实即我们今天所说的精神性审美态度。庄子所描述的“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和“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实即在大自然中自我精神解放的审美,此之谓“逍遇游”。对自然对象“无用之用”概念的提出,具有重要的现实和理论意义:它标志着先秦中华自然审美之自觉,意味着先秦天人关系中之最后一种——人与自然审美关系之确立。这不只是中华先秦自然审美的重要成就,同时也是先秦整个中华早期审美意识的重要成就。由于庄子对儒家世俗人伦活动持厌弃态度,强调要“游乎方外”。故而庄子哲学的现实性便不可能在现实的物质活动空间,亦非宗教,亦非科学认知,而是精神感性的解放,是审美。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将整个庄子哲学理解为美学才是确当的,这也正是我们今天从自然审美角度研究《庄子》的根本理由。 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笄,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冷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庄子·齐物论》) 这是庄子对自然界各种音响效果的敏感、欣赏和感悟。既有听觉形式美方面的感知,更有精神理性的惊异:“吹万不同,怒者其谁邪?”体现了先秦中华自然审美悦耳目和悦心意两个层面。在庄子看来,自然风声这种不期然而然,“生物之以自相吹也”而产生的天然众声是世间最美妙的音乐,“天籁”足可成为《庄子》关于自然美的概念,他对“天籁”的推崇正是对自然审美价值的张扬,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再看《庄子》感知、欣赏自然的范围: 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庄子·列御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