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1930年代国家主义派之内在文化理路

作 者:

作者简介:
敖光旭,中山大学近代中国研究中心副教授。(广州 510275)

原文出处:
近代史研究

内容提要:

“醒狮运动”之初,国家主义派致力建构中西杂糅之文化保守主义体系,以为其运动之意识形态。其现代学理厥为以欧陆玄学为基础的历史文化哲学,及玄学之反动——实证哲学及实证学科(包括实证主义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生物学、心理学等)。玄学与实证本相冲突,且因移植国家主义之中西时空错位,导致醒狮派理论之困境及内在紧张,并驱动其由消极强调国家主义之自在性,走向积极营建“新理性主义”哲学体系。玄学向为文化保守主义之壁垒,而实证主义之科学、进化精神及反玄学倾向,则促使醒狮派呼唤并回归“五四精神”,走向文化激进主义。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06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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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0—1930年代的国家主义派——或称“醒狮派”,其政治影响及在知识界之势力,堪与国共两党鼎足而三。而相对学界对国共两党之关注,国家主义派研究委实不成比例。且既有之研究和资料整理,多侧重政治活动、政党斗争。就思想文化方面而言,以往论者或批评中国国家主义之“复古”,“实驾研究系及前清遗老而上之”①;或指醒狮派不过“贩卖”欧洲国家主义的“古董”②,似显简单片面。其实,醒狮派之文化取向相当复杂,亦并非始终如一。然总体而言,在1920—1930年代,其舆论导向及主流意识经历了由文化保守主义,到文化激进主义之变迁。因学界对此未予揭示,故专此一论。③

      “玄学”与“实证”:文化保守主义及其依据

      醒狮派主要人物在后来的表述及回忆录中,多强调“醒狮运动”系针对国内赤化而起,将自己定位成反共反俄之先觉斗士,有意无意之间,淡化了其“中华文化的国家主义”之底色。④ 诚然,该派在政治上向具反共反俄倾向,然其自始即以教育及思想文化活动为重心。1923年8月21日,时在巴黎的余家菊、李璜,于所著《国家主义的教育》序言中曰:因恐国命之将斩,特重提十年来为人遗忘的“教育救国论”。⑤ 余还特别指出:“文化的基础,亦国家主义最大的基础。”⑥ 直至大革命结束之际的1927年7月,国家主义青年团全国代表大会依然宣称:“本团以为救国途径多端,而提高文化普及教育为其总枢纽。”⑦ 他们所鼓吹的“民族主义教育”,实针对一切非国家主义之学术与思想,对列强在华教育亦明持否定态度。余家菊在《收回教育权问题答辩》中坦言:“外国所办学校率重视外来文化,而于吾国之所固有,则多存鄙视之见”,为国性之发扬,不得不收回教育权。⑧ 五四前后的左舜生,其反教会教育之态度非常明确。⑨ 胡伟国也指出,外国在华学校之唯一手段,“在使中国学生失掉了本国的文化,消灭祖国的观念和情感,以造成该国的顺民”。他们一面制造洋奴,“一面想灭绝中国的文化,使中国的‘国性’,永沦万劫不复之境”。⑩

      应该说,国家主义在1920年代之汇流成潮,首先是对五四文化激进主义和世界主义思潮之反动。欧战之后,中国知识界深受欧美世界主义潮流之激荡,多以民族主义、国家主义为军国主义、帝国主义之始作俑者,为谋世界永久和平,必先打破种界、族界和国界。因而曾琦于1925年10月说:“吾国之有‘反国家’论调,盖始于‘五四运动’以后。”(11) 陈启天在《寄园回忆录》中曾提到:五四期间各种新思潮纷然杂陈,“而我国固有文化思想为之大动摇矣。甚至爱国思想,亦有认为落伍者。”(12) 此所谓世界主义包括自由主义和共产主义两种类型,醒狮派一并称之曰“西化派”。余家菊、李璜在《国家主义的教育》中开宗明义即讲:凡毁弃国家文化之优点者,凡为一切自暴自弃有损自尊精神之说者,“国家主义必反对之”。(13) 余还“奉劝非国粹论者”,“莫使国民失望太甚,以致于个个人自恨其非黄发碧眼者之子孙”。(14) 因国家主义派之主要势力在文化教育界,1924年10月在开封举行的第十届全国教育联合会年会,遂提出“民族独立精神”之议案。该案以为,保存固有文化是立国于世界之前提,“教育者,所以适应特性以增高其文化也”。(15) 国家主义者、东南大学政治学教授陈逸凡,鉴于激进主义之盛行,1925年在演讲中对“新文化运动名流”施以攻击。他痛陈:“世界人民从无蔑视本国文化而能独立者”,“中国近日一班学者,好高骛远,不问中国过去的历史,和现实的危机,徒然剽窃国际主义大同主义社会主义争相夸炫,腼然以新文化运动名流自号,势不率国人直入九重地狱不止,此等‘名流’,直亡国的‘名流’而已。”(16)

      1920年代初期,梁启超《欧游心影录》、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之刊布,及孙中山发表《民族主义》演讲,标志文化回潮期之到来。国内文化保守主义的崛起,也颇得国际保守主义之助力。(17) 国家主义者师心回顾当时情形说:“欧战后世界学者对于科学发生一种恐怖,而我国学者遂做了不少东西文化对流的文章,以为我们祖宗的文化毕竟要获最后的胜利:总而言之,复古运动,成了这民族的嗜好。”(18) 尽管早期醒狮同人中,不乏中西文化调和论者(19),然总体而言,其中西文化观实为“中体西用”之变种。曾琦一面表示不赞同国家主义保守之说,一面强调保守固有文明之“长处”,乃国家主义者之天职。(20) 至本国长处者何,则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21) 李剑华则以为,中国正可立足于国民性之“和平性”,担当维持世界和平之大任。(22) 显然,醒狮派此时之言论,处处流露出以东方道德拯救西方物质文明的普世原则,以及传统王道思想之优越感。余家菊对此曾有详尽表述:“况吾人之主张国家主义原非闭门独善主义,实欲于自强之中,实行兼善天下之事。吾华文化,为人道的文化。吾华民性,为酷爱和平之民性,以文德怀柔远人,以新朝而兴灭国继绝世,历史的事例,先民的教训,皆足以使吾人确信此乃吾国之无上光荣。”(23)

      此时此境,抨击文化虚无主义与民族文化保卫运动,实属同一问题。在醒狮同人看来,国家主义运动当务之急,即是抵御阻碍“国性”和民族文化“自由演进”之文化侵略。少年中国学会主要发起人王光祈,虽未正式加入青年党,但精神上则一脉相承。1925年5月,王表示自己潜心研究中西音乐之目的,在“藉此以唤醒‘中华民族本性’,为抵抗外国文化侵略之工具”。(24) 也就是说,“彼以学术势力来,我以学术势力应”。(25) 余家菊认为,国家主义者之急务,“在为国招魂”。(26) 李璜也称,国家主义运动即是“精神上的建国”运动。(27) 程中行更直言爱国的本质,即爱本国之文化,在《国家主义之历史观》序言中他指出:“国家主义之运动,一个群保持其特异差别之运动也。语言,文化,信仰,习尚之不同,皆所谓特异之差别也。各群根本其直觉以拥护其关系深远之语言,文化,信仰,习尚,是谓爱国,故爱国者为其‘民族性’结晶品之‘护法’运动也。”(28) 国家主义团体大江会之创始人闻一多,直接标举“中华文化的国家主义”,1925年春致函梁实秋曰:“文化之征服胜于他方面之征服百千倍之。”《大江会宣言》则云:“一国之文化,为一国之国性,国性丧失则国亡矣……所谓中华文化之自由演进者,即谋中华文化之保存及发扬。同时且反抗一切以西方文化笼统的代替东方文化运动……故求文化之保存及发扬,即国家生命之保存及发扬也。文化之自由演进,即国家生命之自由演进矣。”(29)“文化”与“国家”两位一体,且“国家”之本质在于“文化”,此种表述显与欧陆玄学(metaphysics),处于同一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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