诈马宴又叫质孙(只孙)宴,是蒙元时期最为重要的宫廷宴享大会,其内容有宴饮、歌舞、各种杂技、竞技与游戏等,是一个大型的狂欢盛会。对于诈马宴的活动内容,学术界并无多大争议,但关于“诈马”一词的解释,却有着诸多分歧。元明清人的一些文献对此或语焉不详,或解为赛马。20世纪80年代,分别有韩儒林、纳古单夫撰文,指出“诈马”一词不来自汉语,且与马没有任何关系。笔者在校点《全元文》郑泳的文章时,见有《诈马赋》一文。赋文全面铺排了诈马宴的各项程序和盛大场面,更为重要的是这篇赋基本上可以解决“诈马”一词解释上的歧义。仅撰此文,以就教于方家。 诈马宴之“诈马”究竟是指什么?分歧意见大致可分为“马说”和“非马说”两种,也可以称之为“汉语说”和“非汉语说”。“非马说”的代表是韩儒林先生,他的《元代诈马宴新探》发表于20世纪80年代初。该文否定明初以来谈“诈马”者多将马牵扯进来的说法,认为“诈马”一词用汉语无法解释,而只应是一个外来语。他以“诈马宴”又叫“质孙宴”,而质孙服衣料均由使用波斯语的回回自西域贩运而来为依据,提出“诈马”一词来源于波斯语“jāmah”,指衣服、外衣。也就是说,“诈马”与“质孙”都指衣服——一指衣服的华丽,一指衣服的颜色。(注:韩儒林:《元代诈马宴新探》(简称《新探》),《历史研究》1981年第1期,收入氏著:《穹庐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85—291页。) 1989年,纳古单夫先生发表《蒙古诈马宴之新释——对韩儒林师“诈马”研究之补正》,认为“诈马”是蒙古语,音juma,是名词,指“把牛羊等牲畜宰杀后,用热水煺掉全毛去掉内脏的整畜,称之为诈马”;当用于庆典、祭祀、婚礼时加工烤制或煮制上席并举行隆重宴席,即汉语的“诈马宴”。(注:纳古单夫:《蒙古诈马宴之新释——对韩儒林师“诈马”研究之补正》(简称《新释》),《内蒙古社会科学》1989年第4期。) 这两篇文章论证的基点有两点是一致的:一是都否定“诈马”一词与马有任何关系;二是都认为“诈马”一词不是汉语,而是一个外来语。因此,笔者将其称之为“非马说”或“非汉语说”。 被《新探》一文所否定的“马说”,主要来自明清人的著述。如明初人王祎《上京大宴诗序》云:“故凡预宴者同冠服,异鞍马,穷极华丽,振耀仪采而后就列,世因称曰奓马宴,又曰济逊(只孙)宴。奓马者,俗言其马饰之矜衒也。济逊者,译言其服色之其一也。”(注:王祎:《王忠文集》卷6《上京大宴诗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叶子奇《草木子》卷3下云:“北方有诈马筵席,最具筵之盛也。诸王公贵戚子弟,竞以衣马华侈相高。”(注:叶子奇:《草木子》卷3,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68页。) 清乾隆皇帝则认为“诈马”或指赛马,或指掌马食之人。日人箭内亘接过乾隆的说法,认为“诈马”应该就是乾隆《诈马》诗序中所描述的“蒙古旧俗”——赛马,并将诈马宴与质孙宴分开,认为“只孙宴只是泛指穿着只孙服参加的宴会,而诈马宴则是专指在上都举行的、有宿卫大臣与近侍表演赛马仪式的宴会”。(注:转引自《新探》一文。) 上述说法的一个共同点就是,“诈马”与马有联系,故笔者将其称之为“马说”;又因他们均未明言“诈马”不是汉语,笔者且将其归为“汉语说”。 总之,“马说”是以马来解释“诈马”,“非马说”则以否定马来立论,并认为它是一个外来语。 那么,“诈马宴”究竟是“离不开那个‘马’字”,还是与马毫无关系?究竟是汉语,还是一个外来语?在解答这个问题之前,且以《新探》一文为例,先来看看“非马说”对“马说”是如何否定的,其说法是否有道理。 对于王祎、叶子奇的说法,《新探》评断说:“二人都没有亲见诈马宴,只是根据他人的记述,望文生义地作解释,把马牵扯进去了。”对于乾隆,则不仅指责他“前后矛盾”,且批评他“指‘只孙’为‘马之毛色’”是“荒唐”的;认为箭内亘一文,虽然“对只孙宴作了正确的解释,但当讨论到诈马宴时,却也被‘马’字以及乾隆皇帝的说法迷惑住了”。《新探》一文对此所下断语是:对诈马宴之“诈马”一词的解释,凡是与“马”字联系起来就是错误的,这个词“在蒙古语中并无任何赛马或饮宴之类的意思,在汉语中更不得其解。”因此作者以质孙服为线索,在元代通行的第三种语言——波斯语中找到了根据,即波斯语jāmah,其语义为“外衣”、“衣服”,故下结论说:“‘诈马’一词应来源于波斯语jāmah——衣。”“质孙宴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预宴者必须穿戴御赐的质孙服,且以衣服的华丽相炫耀,因此人们把它称为‘诈马宴’(衣宴),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实上,‘质孙’(颜色)和‘诈马’(衣服)指的本是同一件东西。” 《新探》作者是元史大家,且通晓多种文字,以其他民族语言来解释元代事物,确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不过,笔者还是有如下疑惑。 蒙古族是马背民族,马是他们与生俱来、不可须臾相离的伙伴。《新探》一开始即引述元人王恽的话:“国朝大事,曰征伐,曰搜狩,曰宴飨,三者而已。”这三者可以说是分别代表了蒙古民族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三个方面的生活内容。前两项不用说都是离不开马的,第三项宴飨难道会与马没有关系吗?即以《新探》一文所引录的周伯琦、王祎等人的诗文来看,诈马宴作为蒙古宫廷贵族最隆重的盛宴,在活动内容上,除官员皆须穿皇帝颁赐的质孙服外,马也是盛宴中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请看下面的记载:“国家之制,乘舆北幸上京,岁以六月吉日,命宿卫大臣及近侍,服所赐只孙珠翠金宝衣冠腰带,盛饰名马,清晨自城外各持采仗,列队驰入禁中”;(注:周伯琦:《诈马行并序》,引自顾嗣立:《元诗选初集》,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858页。) “千官万骑到山椒,个个金鞍雉尾高。下马一齐催入宴,玉阑干外换宫袍。”下小注云:“每年六月三日诈马筵席,所以喻其盛事也。千官以雉尾饰马入宴”;(注:杨允孚:《滦京杂咏》,引自顾嗣立:《元诗选初集》,第1962页。)“故凡预宴者同冠服,异鞍马,穷极华丽,振耀仪采而后就列,世因称曰奓马宴,又曰济逊宴”。(注:王祎:《王忠文集》卷6《上京大宴诗序》。) 这些文献记载都说明:质孙宴即诈马宴的大会上,与会人员不仅要服质孙之衣,也要骑着盛装的马匹入场。也就是说,诈马宴上,毫无疑问是有马的。当然,在这些记载中,未看到有赛马的记述,乾隆以赛马来解释“诈马”,显然有些想当然。不过,话又说回来,否定了赛马,并不意味着同时也否定马与诈马宴的联系。因为参会的这些马们,并不只具有比赛奔驰速度这一项功能,当驮载着主人参与盛会时,它们还承担着其他的功能和作用。笔者认为,王祎、叶子奇的两段话已经道出了这些马匹参会的目的:“饰之矜衒”,“竞以衣马华侈相高”。这话也就是说,当穿着质孙服的达官显宦们盛装入宴时,他们的马也被打扮起来,让这些盛装的马来出风头,看看谁的马装饰得最漂亮,最华丽。这些盛装的马们无疑是盛宴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它们为宴会添加了不少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