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秋水》“望洋”新诂

作 者:

作者简介:
黄金贵,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 杭州 310028)

原文出处:
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

内容提要:

《庄子·秋水》中的“望洋”,或作“盳洋”、“望阳”、“望羊”,以“望羊”为正体,历来解为仰视貌或远视义。现代则多认为是联绵词,在词义上或袭取旧说,或通过系联同源联绵词求得许多以不明为义核的新解。但集中剖析此词从上古至后世的诸多用例,即可知它不是联绵词,而是以偏正结构喻指眼的一种病相,即眼白多而偏下、瞳仁小而偏上且不转,并都作谓语,不修饰动词。故“望洋”本义是定睛上视貌,引申为定睛高远视义,指有心志、抱负者眼相。《庄子·秋水》“望洋”今皆误连“向若而叹”,其实当连上“目”而成“目望洋”句,此“望洋”用为本义。《庄子·秋水》中此句描绘河伯肖像,寓意深刻。“望洋”之所以长期得不到确诂,是由于词义训诂只释名而不解物,也是对联绵词的误识与误诂。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06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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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亘古疑案

      《庄子·秋水》篇首《百川灌河》一段,是被古代汉语和古代文学的各种选本收录的家喻户晓的名篇: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常见笑于大方之家。”[1]248

      此段有两处常见疑难。一是“旋其面目”。云“旋其面”足矣,何以再出“目”?上古时“面目”虽偶有连用,但都作主语,作宾语无有同例,故今一般多视为连类而及,将“目”字作无义论。二是“望洋”一词。此词古今异说纷呈,今虽一致识同为联绵词,在“望洋向若而叹”句中作状语,但义解仍有分歧,且无一使人满意(详下)。《庄子·秋水》的“望洋”是该词之最早见例,关系到其后广见于文献的该词的正确释义,也关系到此段的“面目”、句读以至文本解读,还关系到词义训诂和联绵词研究中一些原则问题。因此,本文一遵严格的训诂程序,试为新诂,以还《庄子》的本来面目,并廓清该词研究中的种种迷雾,辨明是非得失,解此亘古疑案。倾数岁潜虑,以正于有道焉。

      二、一个模糊不清的“联绵词”

      “望洋”旧训大率有二。一是仰视貌。《庄子》本句《经典释文》“望”作“盳”。书引司马彪、崔譔云:“盳洋犹望羊,仰视貌。”郭庆藩《集释》以“望阳”为正体,云“太阳在天,宜仰而观,故训为仰视”[1]248。谓河伯仰视海神而慨叹。二是远视。据《孔子家语·辩乐解》“旷如望羊”王肃注:“望羊,远视也。”谓河伯远望海神而慨叹。今则普遍将《庄子》的“望洋”作为联绵词,而且是“不得分释”、不能“望文生训”[2]57的联绵词之经典一例。自20世纪60年代王力《古代汉语》文选《百川灌河》于“望洋向若而叹”首次注“望洋,连绵词,仰视的样子”[3]91,迄今各种古汉语教材、专著、词典凡及“望洋”多承袭不违。也有不置可否地合二为一,如《辞源》、《辞海》“望羊”条均释为“仰视貌,一说远视貌”,《汉语大词典》“望羊”条释为“仰视貌,远视貌”。传统医学领域也或有讨论,如著名中医史家范行准考“望洋”为“(近视者)望远之状”(注:范行准《中国病史新义》第十三编第七节之《近视》部分专考《庄子》“望洋”,谓此是“当时某些地方人称‘近视’的名词”,“以‘望阳’为‘近视’者,即微敛眼睑以为望远之状”,大体还是远视义。)。虽取义有异,但认同联绵词则一。更有系联同源联绵词以求新义者。俞敏谓《庄子·秋水》的“望洋”是“m-d-根的连绵字,跟它同根的还有沐突、懵懂、莽荡、酩酊……多至哪!意思都是迷忽一类的,也都不能拆开讲”[4]53-54。后来蒋礼鸿将《庄子》的“望洋”与敦煌变文的“忙祥”,唐宋文学中的“茫洋”、“芒羊”系为同义衍变的一词,并称“《庄子》的‘望洋’,其实是失其所恃而迷惘昏眊的意思,解作仰视,意思并不切合”[5]322。继之,有联绵词研究者更集俞、蒋说而将“望洋”扩充为含魍魉、网两、盲羊等凡17个联绵词的大词族,定“声式为明-/来-,义根为模糊不清的样子”[6]28。近时更有人批判“仰视”旧说而将“望洋”定声母为m-/j-,义根为模糊不清,连同“望羊”、“望阳”、“盳样”系入蒋文的“芒羊”,作模糊不清义的本系,再引申为迷惘、徘徊等四义,并系联26个词,汇成凡35个词,以“望洋”为本源的同源联绵词大家族[7]13-14,以此更坚证“望洋”为模糊不清义。今所见通过系联同源联绵词产生的“望洋”新解,连上所举,计有迷忽、迷惑、迷惘、糊涂、疑惑、迷惘昏眊、模糊不清等近十个义项。对以“望洋”为源的同源联绵词的系联,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但笔者认为,上述古今训诂皆未顺恰。旧训“仰视貌”语焉不详,确实难解:谓之仰视,是身仰、首仰还是目仰?为何要仰视着与海神言说?郭庆藩《集释》以“望阳”为正体所释,更误:河伯旋转“面目”主动向海神感叹,当是面对海神,何必仰身望太阳?“远视”解也不通。“望”本即远视义,取义于“望”已足,“阳”、“羊”、“洋”诸字何解?再说河伯转身面对海神抒发慨叹,两者当不会有太大的距离,何须远视?也许旧训皆不能使文义顺恰,到现代语言学昌明的今天,遂引发了人们以声音为枢纽,用词源学的方法,通过系联更多的同源联绵词,以冀求“望洋”满意的新解。但综观这些系联的同源联绵词,主要出于南北朝以后的文献,如上举蒋说从声韵相近而将《庄子》的“望洋”与敦煌变文《八相变》的“忙祥”,唐人孙樵《骂僮志》、欧阳修《憎苍蝇赋》的“茫洋”,陆游诗中的“芒羊”等中古以后的三词系联为同源词(注:按,蒋文共引四例,为敦煌变文《八相变》:“太子……颜色忙祥,忧愁不止。”孙樵《骂僮志》:“孙樵既黜于有司……茫洋若痴人之冥行。”欧阳修《憎苍蝇赋》:“委四肢而莫举,眊两目其茫洋。”陆游《腊月十五日午睡觉复酣卧至晚戏作》诗:“枕痕著面眼芒羊,欲起原无抵死忙。”),别无他证,以否定“仰视”旧说,立“迷惘昏眊”新解,殆有舍近求远、异源系联之嫌。更成问题的是,此类新解大率以迷茫不明为义核,而凡是以不明为义核的新解最乖文理。君不见,河伯东行而至北海,见到茫无边涯的大海,对照出自己原先的陋识,幡然而悟,从而向海神抒发慨叹,说出一番富有哲理性的感悟之言。此时,河伯的神志特别清醒,是非格外清楚,怎么会迷惑、迷惘昏眊、模糊不清地“向若而叹”?可见,这真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联绵词”。

      三、立足自身沃土索物、解物

      一个词语在同时代及相近历史时期的文献中的用例是词义训诂自身的沃土。难道“望洋”的本词本证盖阙,以至非得舍近求远,从南北朝以后的文献寻找所谓同源联绵词以索义吗?答案是否定的。古今都认同《庄子》的“望洋”又作“盳洋”、“望羊”、“望阳”。“望洋”及其同音异形变体的用例在南北朝前的文献中并不罕见,而且不少有旧训新注。兹引录若干常见者:

      (1)《左传·哀公十四年》:“有陈豹者,长而上偻望视,事君子必得志。”杜预注:“上偻,肩背偻。望视,目望阳。”[8]2173杨伯峻注:“望视,仰视貌……大概背驼者目皆向上。”[9]1683-1684

      (2)《礼记·内则》:“豕望视而交睫。”郑玄注:“望视,视远也。”[10]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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