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史上曾经有过用并立量词表示不同事物的集合计量的情形(注:近年来,现代汉语也出现了类似的用法,如“部(集)”“套(册)”“篇(首)”等。这些用法主要出现在新闻传媒领域的书面语中,一般口语交际中罕有用例;而且,就已有用例来看,这类并列量词的后项多用括号,与前项不是处在同一语用层面。这与我们关注的语言事实明显不同,不在我们的讨论之列。),例如: 1)今安北府见有官羊及牛六千头口,兵粮粟麦万有余石。(清·董诰等辑《全唐文》卷二百十一) 2)就群牧交点,总六十万五千六百三头匹口。(宋·王溥《唐会要》卷七十二) 或者表示同一事物的同一内容的计量: 3)京兆尹袁逢於旅舍阅参辎重三万馀斤两,皆金银珍玩,不可胜数。(宋·李昉等《太平御览》卷四百九十二) 4)夫目之察度也,不过步武尺寸之间;其察色也,不过墨丈寻常之间。 (《国语》卷三) 例中的量词“头口”“头匹口”“斤两”“尺寸”“寻常”等在形式上紧邻并立,我们把它们称为量词短语。它们在以量词身份并立出现的时候并不是一个复合词;但其中的绝大部分双音量词短语后来在形式上逐渐固化,在语义上趋向专门化,实现了从非词到词的词汇化(lexicalization)嬗变。这类现象有个体量词类的“头口”“头匹(头疋)”“篇章”“篇页”“章节”“章句”“颗粒”等;度量词类的“毫厘”“分毫(毫分)”“丝毫”“分寸”“尺寸”“寻常”“咫尺”“分文”“锱铢”“斤两”等,以上“毫厘”等标识长度数量,“分文”标识钱的数量,“锱铢”“斤两”标识重量。本文拟选取部分典型样本,讨论这些量词短语词汇化的类别和原因。 一、转喻:范畴标记的实义化 汉语的量词尽管多被视为实词,可实际上却具有更多的类虚词特点,其词义是虚化的[1]。量词作为事物量范畴的特征标记,由于这种标记在标识对象事物时表现出的稳定性和排他性,它就与这一对象事物形成了一种特定的匹配关系;只要某一量范畴标记(量词)在具体语境中出现,它所匹配的对象事物就会如影随形地一同显现。这种固定关系的存在,就使得词义虚化的量范畴标记(量词)成为对象事物的代称,进而获得对象事物的实在意义成为可能。 这种范畴标记的实义化其实就是个通过语义转喻而发生词汇化的过程。转喻(metonymy)又叫借代,“是相接近或相关联的不同认知域中,一个突显事物替代另一事物,如部分与整体、容器与其功能或内容之间的替代关系。”[2]116量范畴标记替代对象事物而获得其实在意义,其中的语义变化就是转喻引申。 下面,我们以部分词条为例,讨论汉语量范畴标记(量词)通过转喻获得实义而发生词汇化的事实。 【头口】 “头”作为称量动物的个体量词最晚始于汉代。“口”用作量词最初是用来称人的,先秦文献中就多有用例,如《孟子·梁惠王上》就有“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的例子;后来“口”也可以用来称量一般动物,以羊为多见。 “头口”连用始见于唐宋,最开始还是用作量词,其名词义应该是后来衍出的。从对历史文献的检索结果来看,这一观察是符合语言事实的。 例1)是“头口”的最早用例。这个“头口”是一个并列量词短语,表示“官羊及牛”的集合计量。在这一时期的文献中,“头口”的用法绝大多数都是如此。如: 5)以本军兵士及职员户人孳畜七千头口归化。(宋·薛居正等《旧五代史》卷一百一十三) “头口”获得指称对象的实义进而固化为一个名词,在宋元之际已有用例,但集中出现是在明清时期的文献中。例如: 6)又将王罕在帖列格秃口子行的一半百姓、头口也掳将去了。 (明·佚名《元朝秘史》卷六) 7)[末]你马惊了呵?[丑]恶头口抵死要回身转。 (明·高明《琵琶记》第十出) 8)只见小喽罗报喜道:“三阮头领得了二十余辆车子金银财物,并四五十匹驴骡头口。”(明·施耐庵《水浒传》第二十回) 9)左首一条马路,尽头篷厂里,拴着两匹头口。 (清·俞万春《荡寇志》第七十四回) 在这些用例中,“头口”可表集合义,相当于“(大)牲口”,如例6);可单指马、驴、骡、牛等某一具体的牲口,如例7)单指马;也可与具体牲畜名称同现,复指前边的成分,如例8);还可直接跟在数量结构之后,如例9)。而且,检索这一时期的文献,“头口”罕有用如量词的情况。这说明,“头口”在近代汉语后期其名词地位是相当巩固的,其词汇化过程在这一时期已经完成。 【篇章】 “篇”“章”从先秦开始就用作文章和诗歌段落的计量单位,是有关诗文的典型范畴标记: 10)昔者周公旦,朝读书百篇,夕见十士。(《墨子·贵义》)*(注:后附*号的例句均采自《汉语大词典》。) 11)子家赋《载驰》之四章,文子赋《采薇》之四章。(《左传·文公十三年》)* “篇”“章”连用,始见于汉代。例如: 12)然而二子之书,篇章数十。(汉·王充《论衡》卷二十八) 这个“篇章”后接数词,是一个并列量词短语。用作量词短语的“篇章”在后代的文献中也颇为习见: 13)至於次序篇章,论载年月,未敢即定。(清·董诰等辑《全唐文》卷九百六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