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文献中“徽商”一词的初步考察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振忠,教授。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 200433

原文出处:
历史研究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F7
分类名称:经济史
复印期号:2006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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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徽商”一词在史籍中最早始于何时,因传世文献浩繁,可能谁也无从断言。不过,以往有学者认为,早在成化年间,徽商一词就已在松江一带流行。其主要根据就是明人笔记《云间杂识》卷1中的一段记载:“成化末,有显宦满载归者,一老人踵门拜不已,宦骇问故,对曰:‘松民之财,多被徽商搬去,今赖君返之,敢不称谢。’宦惭不能答。”①有鉴于此,他们认为:“松江是徽商早年最活跃的地方,徽商一词首先在这里流行是合乎情理的。”②这个论断的前半部分当然没有什么问题,因为在明代,松江是江南棉布业的中心,是徽商尤其是徽州布商最为活跃的地方。但“徽商”一词是否首先在松江一带流行,则是可以讨论的。至少,《云间杂识》这段记载徽商活动的史料在时间上存在着很大问题。

      近读《淞故述》,发现《云间杂识》上述的记载实际上有着不同的版本:“成化末,有显宦满载归者,一老人踵门拜不已,宦骇问故,对曰:‘松民之财,多被官府搬去,今赖君返之,敢不称谢。’宦愧不能答。”③《淞故述》为明人杨枢所撰。杨枢字运之,自称细林山人,江南华亭人,明嘉靖戊子科举人,官江西临江府同知。“是书乃所述松江一郡遗闻轶事,以补志乘之阙略者”。④显然,这部书是反映松江府社会生活的笔记。据万历二十三年(1595)周绍节的跋称,该书于嘉靖九年(1530),由周禋(字维敬,号一山) “手录而辑订之,存诸笥中,为家藏书”,直到万历年间方才付梓。⑤由此可见,《淞故述》的成书年代当在嘉靖九年之前。华亭当时属于松江府,即使假定《淞故述》的完成时间就在嘉靖九年,其时离成化末年也不过四十余年,杨枢以华亭人写松江当地事,所记这段佚事应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事实上,从《淞故述》后附录的《修志备览》之艺文、墓、志铭及灾异诸条来看,该书应是比较严肃的著作。

      再回头看以往学者引述的《云间杂识》,作者李绍文也是华亭人,曾作《艺林累百》八卷,⑥史载:“绍文,字节之,华亭人。是编成于天启癸亥,因《小学绀珠》而变其体例,摭拾故实。”⑦其另作《明世说新语》,“是书全仿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其三十六门亦仍其旧,所载明一代佚事琐语,迄于嘉、隆,盖万历中作也。”⑧换言之,《明世说新语》一书是模仿南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记述有明一代的遗闻佚事。《世说新语》是南朝时的一种“志人”小说,与“志怪”小说相对而言,其内容主要是记述东汉至东晋文人名士的言行,所记事情以反映人物的性格、精神风貌为主,作为史实来看,绝大多数是无关紧要的。⑨从这一点上看,李绍文的一些著作并非严格的史料,不少故事被刻意赋予一定的社会内涵和文化意义。以《云间杂识》为例,该书《凡例》称:“是编遍考郡中百年来事迹,或传父老,或垂简编,或忆庭训,不拘巨琐雅俗,足令人回心易虑者,辄用采撷,倘无关世道,弃去弗录。”并说:“近来风俗最为可异者,曰奢靡,曰浮薄,编中谆谆言之,亦冀挽回于万一耳。”由此可知,李绍文采撷条目的标准,主要考虑是否能针砭时弊、有裨教化。具体到《云间杂识》,上述那则故事显然是一个讽刺性的寓言,讽刺的是这位官僚将搜括来的民脂民膏满载而归的行为。另外,也透露了一个信息,那就是松江一带的财富多被徽商盘剥而去。如此生动的细节倘若属实,那当然是反映徽商在松江一带活动盛况的绝佳史料。遗憾的是,其原型实际上来自《淞故述》。今查《云间杂识》卷1,发现此前学者的引文并未引全,前述记载之后关键的“见《淞故述》”四个字被删去,⑩以至于人们无从确知其渊源所自。因此,说成化年间在松江已出现“徽商”一词,值得进一步推敲。

      前面说过,杨枢和李绍文都是松江华亭人,后者将“官府”改成了“徽商”,意味深长。上述两段史料的核心,是将搬走“松民之财”的主角由“官府”换成了“徽商”。其实,这与明代前中期江南社会经济的发展息息相关。

      众所周知,松江府是江南的核心地带,明洪武二十六年(1393),苏、松、常、镇、湖、嘉六府土田仅占全国总数的4%,而田赋却占全国总数的22%。(11)当时有“江南赋税甲天下,苏松赋税甲江南”的俗谚,所以松江老人有“松民之财,多被官府搬去”的说法,并不令人诧异。不过,也正是在这种畸重的赋税结构下,发展了江南多样化的商品经济。对此,明人谢肇淛指出:“三吴赋税之重甲于天下,一县可敌江北一大郡,破家亡身者往往有之,而闾阎不困者何也?盖其山海之利所人不赀,而人之射利无微不析,真所谓弥天大网,竟野之罘,兽尽于山,鱼穷于泽者矣。”(12)尽管苏南赋税之重甲于天下,但多样化的生产经营方式为当地创造了发展的良机。其中,商品经济的发展,离不开外地商人及资本的注入,而徽商则是极为重要的一支力量。

      嘉靖时人何良俊以为:“余谓正德以前,百姓十一在官,十九在田。盖因四民各有定业,百姓安于农亩,无有他志……自四五十年来,赋税日增,徭役日重,民命不堪,遂皆迁业……昔日逐末之人尚少,今去农而改业为工商者,三倍于前矣。昔日原无游手之人,今去农而游手趁食者,又十之二三矣。大抵以十分百姓言之,已六七分去农。”(13)正德年间相当于16世纪初期,在此之后,迁业逐末之人骤增。何良俊的描述大致反映出这种趋势。这种趋势也可以从方志记载中得到验证,如万历《歙志·风土》曾指出,正德末年至嘉靖初年,徽州人“出贾既多,土田不重……东家已富,西家自贫。高下失均,锱铢共竞。互相凌夺,各自张皇。于是诈伪萌矣,讦争起矣,芬华染矣,靡汰臻矣,此正春分以后、夏至以前之时也。”(14)在徽州,官府的赋税措施对徽州人多事经商起到了促进作用,据明人吴瑞榖的《大鄣山人集》记载,嘉靖十七年,官府对于商贾之乡歙、休二县的课赋,比徽州府的其他四县要更重。(15)在这种背景下,明代的徽州歙县和休宁经商风气蔚然成风:“徽郡歙休商山高,逐末江湖□浪涛。辞家万里轻其远,云贵蜀广日策蹇。”(16)其中,江南的松江府一带是歙、休等县徽商重点经营的地区。(17)

      《淞故述》成书于嘉靖九年五月之前,而《云间杂识》成书的时间则在万历以后,从两位作者生活的年代来看,我们有理由相信,明代嘉靖、隆庆、万历年间,徽商在松江府的活动有了重要的发展。李绍文《云间杂识》曾指出: “吾郡三十年前,从无卖苏扇、歙砚、洒线、镶履、黄杨梳、紫檀器及犀玉等物,惟宗师按临,摊摆逐利,试毕即撒[撤],今大街小巷俱设铺矣。至于细木家伙店不下数十,民安得不贫。”《云间杂识》一书中的条目有万历乙卯条,因此,大致可以断定该书最终成书于万历晚期以后,而李绍文所说的“三十年前”,则应在万历初年。虽然因史料不足征,我无法判断记载中贩卖歙砚者是否是徽商(这种可能性当然不小),但前述的“细木家伙店”主,则应来自徽州无疑。何以见得?稍早于李绍文的范濂在其《云间据目钞》中指出:“细木家伙如书棹、禅椅之类……隆、万以来,虽奴隶快甲之家皆用细器,而徽之小木匠,争列肆于郡治中,即嫁装杂器,俱属之矣。”(18)《云间据目钞》也是成书于万历以后,作者慨叹嘉、隆以来“风俗自淳而趋于薄也,犹江河之走下而不可返也”。对照李绍文所说的“至于细木家伙店不下数十,民安得不贫”的感慨,《云间杂识》将搬走松江人财富的主角从“官府”改成“徽商”,应是有感而发。只是李绍文为了劝化世俗,改动了杨枢《淞故述》的记载,因此,《云间杂识》中的这条史料,实际上只是后人对徽商活动既存事实的追记,不能将该书中有关成化年间“徽商”的记载,作为信而有征的历史事实加以引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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