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效用极大化的方向

——20世纪30年代一个内地村庄的生活方式及其经济学意义

作 者:

作者简介:
曹正汉,浙江大学经济学院民营经济研究中心副教授,博士。(浙江 杭州 310027)

原文出处:
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

内容提要:

人类效用极大化的方向至少有两个:一个方向是欲望满足的最大化,对应于西方文化里的生活态度与人生目标;另一个方向是身心痛苦的最小化,对应于中国传统文化里的生活态度与人生目标。在费孝通早年研究的云南禄村,小地主们过着一种整天闲混的生活,他们依靠雇工种田,自己尽可能不工作。这是一条追求身心痛苦最小化的人生道路,与资本主义精神格格不入。因此,解释人类行为及社会现象的经济学理论,需要与当事人的生活态度及文化传统相契合,故具有本土特征。


期刊代号:F7
分类名称:经济史
复印期号:2006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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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济学模型有一个基本前提,假设行为者在约束条件下追求各自的效用极大化。然而,有一个事实尚未引起经济学家的重视,那就是每一个自成一体的文化体系都蕴涵着特定的价值取向,不同文化体系所蕴涵的价值取向有可能完全不一样,以至于不同文化体系中的人们所追求的人生目标相差甚远。用经济学的术语来说,在同一个文化体系中,人们的效用极大化方向是相似的;而在不同的文化体系中,人们的效用极大化方向却不一样,甚至有可能正好相反。因此,经济学家运用效用极大化模型解释人类行为时,必须说明相应的文化背景,以解释行为者的偏好及效用极大化方向。否则,效用极大化模型可能只是一套形式化的逻辑框架,不能对人类行为作出具有实质内容的解释。

      本文的目的,是通过费孝通早年研究的一个村庄案例来说明与论证上述观点。这个村庄是云南省“禄村”,1938年至1940年费孝通曾在那里做田野调查。禄村是一个内地村庄,远离昆明,且交通不便,受西方文化的影响较浅。在费孝通到该村庄做调查之时,村民们仍然按照传统的生活方式来安排生活。因此,通过认识禄村人如何从事经济活动,如何安排他们的生活,将有助于我们在一般意义上认识中国传统文化里的效用极大化方向(注:笔者在作进一步的论述之前,首先要说明“中国文化”在本文的涵义。中国文化包含多个层面和多种流派,李亦园曾将中国文化分成上层士绅文化和下层民间文化这两个层面,前者称之为文化的大传统,后者为小传统。本文所说的“中国文化”,是指未受西方文化大规模影响的传统中国文化,并且是指传统文化中的民间文化层面。参见李亦园《从民间文化看文化中国》,载《中国文化》(香港),1993年第10期。)。

      一、费孝通笔下的禄村小地主:闲混与消遣

      禄村是云南省禄丰县的一个普通村庄,“禄村”是费孝通取的笔名。当时,禄村是一个土地分散占有的农业村庄,村庄的土地除公有地(如族田)之外,由为数众多的小地主们拥有。村庄内最大的地主不过有田五十余亩,小地主仅有田十余亩。费孝通最关注的是,这些小地主经营农田的方式和他们的生活态度。小地主们基本上采用“雇工自营”的方式耕作农田,田里的农活由雇佣的长工和短工干,地主自己尽可能不干农活。无论农闲农忙,这些小地主都是穿戴整齐,要么蹲在街边谈长说短晒太阳,要么到城里的庙会上、茶馆里消磨时光,偶尔也会拿一根烟管坐在田埂上看着雇工们干活。地主不干农活的原因,不是为了另找更有利可图的事情做,而是纯粹的闲混与消遣。费孝通是这样描述小地主的悠闲生活的:“以我们第一次在禄村调查时寄宿的那家房东来说罢。他家里不过有田36工田,折合起来不到14亩。他年纪刚满40,正是农作年龄中的人物。可是他穿得整整齐齐,而且时常披着长袍。晚上9时上床,明晨9时起床。逢街子,上街子;逢礼拜,做礼拜。一个多月,我没见过他到田里去照料过几次。这并不是因为他田里没有事,所以不必下田。他下沟的闲田(在秋季不种豆的田),正该犁了,可是他自己不去,雇了邻村的一个川人替他代劳。可巧那位雇工发生了事故,不能继续工作,他连找人也懒得去,没有犁的田,泡了水,过了年再说。到明年挖田时,就得多费一倍以上的劳力。说他是例外罢,也许不错,因为他和其他稍有农田的人一比,已经可算是有数的勤俭人物了。烟已戒绝,不常赌博,而且还是基督教勉励会的会员,常去做礼拜。不如他的人多呢……以禄村的青年来说,有一位年纪只有25岁,家里有田50工(约20亩),人很勤俭,据说很能管理家务。当我们在乡的一个多月,他没有五六天空闲,可是他并不是忙着耕田,而是忙着在庙里替人家尽义务,‘吹洞经’和‘讲圣谕’。这种工作已经继续了好几个月,因为那次祈免炸劫的大醮,在9月里已经开始。他在农闲时如此,在农忙时也如此。还有一位常喜到我们房里来谈时事的青年,年纪30岁,家里有40工田(约15亩),本来在邻县里替他叔叔管理屠宰税。这两年赋闲在家。有一次他带我去看水坝,一路向我发表意见,说是农民太没有知识,不知道改良,我们青年一定得下田工作,农村才有希望。可是我从没有在田里见过他,每次进城茶馆里却常有他的份。1939年掼谷子时,他父亲因为雇工不易,要他下田,他不干,依旧每天在城里混……保长的哥哥很坦白的和我们说:‘我们这里有面子的人,不下田的。吓,看我这个样子,在田里打什么杂。怪吸,从小就没有挑重,这时候,硬去做,弄得筋骨酸疼,莫丢人了。什么人,做什么事。我们下田,不成,不成。人家看了,吓,不害羞死了?’”[1] (pp.255-257)

      禄村小地主的生活态度与资本主义精神正好相反。按照韦伯的说法,资本主义精神代表了一种特殊的人生态度和人生努力方向,它的至善境界就是尽可能地多积累财富。韦伯借用富兰克林的话形象地描述这种资本主义精神。富兰克林告诫商人:“切记,时间就是金钱。假如一个人凭自己的劳动一天能挣十先令,那么,如果他这天外出或闲坐半天,即使这其间他只花了六便士,也不能认为这就是他的全部耗费,他还扔掉了另外五个先令……”[2] (p.33)韦伯认为,这种资本主义精神来源于基督教新教的宗教信仰与伦理观念。新教徒积累财富的目的是为了增加上帝在尘世的荣耀,并证明自己是上帝特选的子民。因此,积累财富不再是满足物质生活需要的手段,而变成了新教徒在此世的人生目标。当然,新教伦理不是富兰克林所说的“时间即金钱”,但它确实是把虚度光阴当成不可饶恕的罪孽。社交活动,无聊闲谈,耽于享乐,甚至超过健康之必需的睡眠,皆在道德谴责之列[2] (p.123)。

      总之,资本主义精神是尽可能地多挣钱,多积累财富,而禄村的小地主则是尽可能地多闲暇。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生努力方向,结果当然也不一样。然而,从经济学的观点来说,他们都是在追求各自的效用极大化。

      二、效用极大化模型

      为什么禄村的小地主们把时间都消磨在街头巷尾的闲谈中,烟榻上,茶馆里,寺庙内?是他们家境优裕而无须积累财富吗?不是。据费孝通调查,这些小地主的收入主要来源于田里出产的粮食,说不上很富有。家境较好的小地主,只能算是小康生活,家境较差的,仅能维持温饱。可是,这并不妨碍他们一边雇人种地,一边游手好闲地享受闲暇时光。

      笔者先用效用极大化模型来解释这些小地主的行为,看看一般意义上的效用极大化模型能够解释到何种程度。

      用经济学的话来说,一个人决定工作多长时间,享受多少闲暇时光,是在给定偏好和约束条件下的理性选择问题,可以用效用极大化模型来描述选择结果。在禄村案例中,小地主的效用来源于物质消费和时光消遣这两个部分。消费取决于收入,故笔者直接用他的收入(M)代表他的物质消费。时光的消遣也称之为闲暇,记为R。笔者再记小地主的效用函数为U(R,M)。对于任何一个小地主来说,闲暇的时间R有一个上限,记为R[,0],以一年来说,他自己能消遣的时间最多只有365天。小地主的收入则有一个下限,记为M[,0],表示他自己完全不劳动时,能够从土地上获得的净收入(相当于土地租金)。假设这笔土地租金恰好能够满足小地主一家的基本生活需要。因此,(R[,0],M[,0])是他的初始禀赋,这一消费组合表示他的所有时间全部用来消遣,完全不干活,因而他的物质消费水平恰好是靠土地租金所能达到的基本生活水准。初始禀赋是他可以选择的消费组合。当然,他也可以选择其他的消费组合,如减少闲暇消费,将减少的闲暇时间用于下田干活或其他工作,以增加家庭收入。闲暇与收入的转换比率,可以用雇工市场上的工资(w)来衡量。笔者需要解释的问题是:为什么禄村小地主的最优选择正好是初始禀赋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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