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06)09—0114—08 王艮(1483—1541),字汝止,号心斋,初名银,后更名为艮,泰州安丰场(今属江苏东台市)人,出生于盐场灶户,世代贫寒。王艮于三十八岁时拜王阳明为师,他继承阳明心学并发扬之,开创了在明中叶以后风靡一时的思想学术派别——泰州学派。由于王艮来自社会下层,较多保持百姓大众固有的质朴与率真,加之天性卓异、悟性较高,一旦入道,反倒能在寻常文字中见常人之所未见,发常人之所未发,这恰恰为那些饱读经史的文人学士所不及。王艮脱“俗学”之束缚而独辟蹊径,崛起于民间而卓尔成家。正如李春芳所说:“先生之学,始于笃行,终于心悟。”① 王艮的思想学说在践行中发端,在心悟中成熟, 其思想学说多取源于儒学经典,但已受到平民主义精神的灌注,从而铸成一种平民主义美学思想。 一、论“全美”:“格物”与“尊身” 中国美学史上最早提出“全美”一说的是荀子,荀子说:“圣人备道全美者也,是县天下之权称也。”② 宋明理学中人对于“全美”一说用得不多,也未作深究。王艮对此作了专门论述: 问:《易》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论语》称,“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是皆孔子言也,何事异而称同邪?先生曰:“汤、武有救世之仁,夷、齐有君臣之义,既皆善,故并美也。”曰:“二者必何如而能全美?”曰:“纣可伐,天下不可取。彼时尚有微子在,迎而立之,退居于丰,确定臣职,则救世之仁,君臣之义,两得之矣。且使武庚不至于叛,夷、齐不至于殆,此所谓‘道并行而不相悖’也,《易》曰‘安贞之吉,应地无疆’。”③ 《周易·革卦》所谓“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是说商汤推翻夏王朝而建立了商朝;周武王推翻商王朝而建立了周朝,既顺应天道又符合人心。《论语·季氏》所谓“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是说伯夷、叔齐在周灭商后以食周粟为耻,隐居于首阳山,最后饿死。在王艮看来,前者体现“救世之仁”,后者体现“君臣之义”,皆为美德,故称“并美”。但无论汤、武还是夷、齐,都还算不上“全美”,因为两者之美的实现,都是以弃生危身,造成人身的磨难、伤害和死亡为代价的。那么,如何能够做到“全美”呢?王艮认为,商纣无道,周武王的讨伐无疑是正义的、具有历史合理性的,但武王灭纣后不应夺取天下,因为纣的庶兄微子还在,武王的行为有篡权之嫌。王艮作了这样的假设:武王灭纣后迎立微子为王,而自己则退居周都丰,恪守为臣之职。如果这样,那么以后伯夷、叔齐饿死于首阳山、纣王之子武庚起兵叛周而遭杀身之祸的悲剧就不会发生。这样一来,武王既实现了救世之仁,伯夷、叔齐以及武庚又保全了君臣之义,岂不两得其宜,两全其美?这恰如《中庸》所说“道并行而不相悖”、《周易》所说“安贞之吉,应地无疆”。 必须指出,历史不可假设,而历史的进步总是引起各种片面的、有限的合理性的相互对抗、撞击和冲突,总是夹带着暴力、阴谋和杀戮,总是伴随着个人的痛苦、磨难和死亡,因此历史的变迁很少有那种各得其宜、两全其美的情况。而王艮关于“全美”的设想是建立在其以身为本的思想之上,带有明显的乌托邦性质。王艮的《孝箴》一文可以说是对此所下的绝好注脚: 父母生我,形气俱全。形属乎地,气本乎天。中涵太极,号人之天。此人之天,即天之天。此天不昧,万理森然。……一有所昧,自暴弃焉。惟念此天,无时不见。告我同志,勿为勿迁。外全形气,内保其天。苟不得已,杀身成天。古有此辈,殷三仁焉。断发文身,泰伯之天。采薇饿死,夷、齐之天。不逃待烹,申生之天。启手启足,曾子之全。敬身为大,孔圣之言。孔圣斯道,吾辈当传。一日克复,曾孔同源。 这里王艮遵从孔子的遗训,将“外全形气,内保其天”奉为人生的最高境界,也是完满纯全之美,亦即上文所说“全美”。与之相对立的则是杀身成天或毁身成天。他列举了大量古人的例子,包括所谓“殷三仁”,即鉴于纣王无道,离之而去的微子;披发装疯、被纣王贬谪为奴的箕子;屡次进谏、被纣王剖心而死的比干。还包括断发文身,远走荆蛮之地,以让位于弟的泰伯;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的伯夷、叔齐;守孝道而被烹身的申生;以及召弟子启手启足,告诫弟子小心谨慎、避免身体受到损伤以尽孝的曾子。根据王艮关于以身为本的思想,以尊身、保身、安身为上,上述古人虽同谓之“仁”,但其长短也颇为了然,道理很简单也很朴素,用王艮的话来说:“吾身保,然后能保天下矣”,“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天下国家哉”④!如果用这一标准来衡量,那么唯有像微子、泰伯、曾子那样既体仁,又保身,方能称得上“全美”,才是完满之美、十全之美。王艮认为,为了达成这种完满之美、十全之美,还需要掌握某种生存技巧,规避矛盾、远离危险,那就既能保持道的尊严,又能使人身免遭污辱,岂不两全其美?也正因为如此,所以除了微子、泰伯、曾子之外,其他诸位仁者在王艮那里得到的评价始终并不是很高。王艮《语录》写道:“安其身而安其心者,上也;不安其身而安其心者,次之;不安其身又不安其心者,斯其为下矣。” 要搞清楚王艮“全美”说的内涵,必须追溯到他的“格物论”。“格物”之说,始于《大学》,乃是“八条目”之首。所谓“八条目”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八事,它们构成循序渐进、不断上升的逻辑序列。“格”为研讨、探求之意;“格物”即考量事情,穷究物理之意。王艮将“格”解释为“絜度”,即测度、衡量之意,而“格物”就是测度和衡量事物的本末关系。他说:“格,絜度也。絜度于本末之间,而知本乱而未治者否矣,此格物也。”王艮的解释又是对于《大学》中“絜矩之道”一说的发挥,他说:“格,如格式之格,即后‘絜矩’之谓。吾身是个矩,天下国家是个方,絜矩则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也。是以只去正矩,却不在方上求,矩正则方正矣。”⑤ “絜”是用绳子围量圆形,“矩”是用来画方形的曲尺,皆是工匠劳作时所采用的标准、尺度。因此所谓“絜矩之道”即制订准则、建立规范的方法,具有方法论的意义。但《大学》所论之意是用“推己及人”的方法来订立伦理准则和道德规范,从而达到治理国家、平定天下的目的。王艮则将“絜矩”解释为在处理“吾身”与“天下国家”的关系时如何抓住根本、把握关键的道理。他认为,必须以“吾身”为本根(矩),而以“天下国家”为末枝(方),本根对于末枝具有决定作用,本根正则末枝无不正,末枝不正最终还是本根不正,总之凡事须从本根上讲求,而不在末枝上计较。可见王艮总是将对于人身的尊重和关爱视为治国平天下的根本。在王艮的著述中颇多此类说法:“吾身以为天下国家之本”⑥,“安其身而后动”,“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⑦,这足以为其“絜矩”之说提供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