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06)05—0087—06 1943年3月,宗白华先生在《时与潮文艺》创刊号上发表了《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一文。这篇文章区别于中国美学史上对于“意境”的零碎提及和简单判断,真正赋予了它作为中国美学核心范畴的地位①。但是,宗白华先生所谈的意境,由于被“艺术”一词限定,这使他言及的“意境之诞生”问题像穿了一件理论的紧身衣,缺乏哲学的视野和历史发生的深度追问。本文认为,对意境这一凝结了中国人哲学智慧和历史经验的美学范畴,除了唯美的、艺术分析的路子之外,哲学的观照和历史成因的分析同样是重要的:它重点涉及意境的哲学发生问题,从意象向意境、境界过渡中出现的理论内涵的变异问题,佛教(禅宗)在意境理论形成中的作用问题,以及哲学本体与美学本体的划界问题。 一、意境的哲学发生 什么是意境?关于这个问题,自王国维始,对它的定义就没有断绝过。但主导性的意见依然存在,即境由心造。从这种关于意境的基本定位看,如果说中国古典美学的意境理论来自哲学的促动,那么,研究中国哲学如何发现并界定人的心灵,就成为意境研究的一项正本清源的工作。一般而言,中国美学的意境理论肇始于道家,成熟于禅宗。道家的本无之论和禅宗的空观是意境诞生的哲学前提,而意境的生成则直接依赖道禅的空、无本体向“一体之心”的内化。那么,这种内化的途径是什么,或者说,道禅如何通过心的发现而促成了意境的生成呢? 在中国古典哲学中,道与佛禅通过对世界本体的追问,分别发现了无和空,并以此作为世界的本相。即老子所谓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1](P223), 《金刚经》所谓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2](P10)。这里,道家的以无为本,佛禅的以空为宗,简单地讲,就是“有”的根源是“没有”,“是”的本质是“非是”。显然,当哲学的本体之思最终以对本体的否定为结局时,这种语义逻辑上的矛盾将使任何进一步的追问都无法进行下去。在这种背景下,道与禅共同选择了“向后转”,即由思考对象世界转入思考作为思考者的人自身。它们共同体认到,对世界本原的追问虽然以空无作结,但这个世界毕竟还留下了思想者本人可以作为思想的凭借。于是,哲学本体论的内化就成为必然的选择;佛、道作为对象性本体的问题,也就转换为万法唯识、三界唯心、“一心定而万物服”[3](P405) 的问题。这种转变,在道家那里表现为庄子对心斋、坐忘的强调,在禅宗那里表现为以无念、净心作为悟道的法门。 庄禅哲学的向内转导致了对心的发现,但问题并没有就此止步。从逻辑上讲,一种将对象世界推入空幻之境的哲学,必然也会对心的实存性产生质疑,因为人心既思考世界,它自身又在世界之中。由此看来,佛禅所谓的“三界唯心”,表面上是一种肯定,但它马上又会被“本来无一物”这一更彻底的判断否定。至此,外部世界与人内在心灵的关系,就成了以空对空,以净对净的关系。而这种澄清宇宙万里尘埃、荡涤心中一切执著与识见的空无,正是禅宗所开启的表里皆白、一丝不挂的空寂之境。 从以上分析看,道与禅(尤其是“教外别传”的禅宗)作为一种否定的认识论,它没有给任何东西的实存留下余地。这种“空空如也”的“空”,不仅为美学意义上的意境划定了边界,而且决定了意境必然趋于空寂辽远的本质。但同时必须看到,佛禅在由理性的思辨得出心物皆空的结论时,它无法回避一个基本的事实,即:虽然包括心在内的一切存在都是“假有性空”,但这种“空观”却来自主体心灵的悟证。也就是说,一方面讲心即是空,另一方面,心又必然以其觉解能力完成对自身空幻本质的认识和发现。面对这种心之体与心之用的矛盾,一种可行的解释依然是存在的,即:我们必须把心在逻辑上被否定的必然与它牢笼万有、纳万象于胸的实然分开,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理论合理性与目视眼观之物的现实性分开,否则,我们就会面临下面这种让人尴尬的情况——佛禅说一切实有皆空幻,但人撞在石头上却痛得要命,佛禅说即心即空,但这痛的感觉却是真实得让人无法回避的致命体验。至此我们当能理解,南禅的慧能为什么一方面坚定地提出非心非佛,另一方面又一再强调即心即佛。可以认为,即心即佛是存在的实然,非心非佛则是理论的必然,它们分别言及了同一问题的两个层面。同时,即使“非心非佛”这一命题本身,也是来自慧能心灵的证悟,而非与人无关的天赋真理。至此,在对象本体和心本体之间,心的存在就成了决定一切存在的存在,这也是人们将禅门之法称为心法的根本原因。 上面,虽然我们依靠逻辑分析,对禅宗围绕心所产生的体与用的矛盾进行了揭示,但揭示矛盾并不等于解决矛盾,因为心和现象世界在本质意义上的空性与其在经验层面的现实性,依然是不可调和的难题。对于这一问题的解决,从六朝开始影响中国的大乘佛教中观哲学和后来的禅宗,采取了互证互显、取其中道的方法。即慧能所谓“以明显暗,以暗显明。来去相因,取中道义”[2](P186)。这种方法虽然是面对逻辑的悖论不得不采取的折中之举,但却为美学意境的生成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契机。这是因为,意境虽然以哲学层面的空无为背景,但作为一个美学范畴,它又离不开心的灵动和形象的支撑,又需要心与境的互渗和互证。关于意境这种既虚且实、既空且相的特点,慧能下面的讲法是有启发意义的,即:“心体无滞,即是般若”[2](P84),“外于相离相,内于空离空。若全著相,即长邪见,若全执空,即长无明。”[2](P185) 这种在有无、空色之间游移的中道观,意味着禅心是无常住的,禅境是亦虚亦实的。它开启的精神之境既表现出鸢飞鱼跃的灵动之相,又表现为虚实的相生或有无的相成。而这,正是意境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