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批判启蒙”与“审美批判”之间

——构建“全面的现代性”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悦笛,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 北京 100732 刘悦笛(1974—),男,辽宁省锦州市人,哲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副研究员,中华美学学会副秘书长,主要从事美学与文化研究。

原文出处:
学术月刊

内容提要:

“现代性”作为来自欧洲的观念,在历史上不断得到反思,主要存在两类反思的理路:一类可称之为“泛审美现代性”,以波德莱尔为起点,中经齐美尔,直到福柯那里结束,他们面对现代性皆持一种“审美批判”的态度;另一类可称之为“批判启蒙现代性”,也就是在批判启蒙基础上来实现启蒙的“现代性”思想,它以韦伯为起点,直接穿越了从阿多诺到哈贝马斯的法兰克福学派两代哲学家。实际上,人们可以在这两种“反思现代性”之间“执两用中”,从而构建一种崭新的“全面的现代性”。这种现代性的“全面性”,就体现在“以审美中和主体性”、“以审美中介纵向理性”、“以审美平衡文化分化”、“以审美规划社会尺度”,从而走向一种“主体间性的交往原则”、“横向理性—感性的图景”、“文化间性的对话主义”和“新感性—理性社会”的通途。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6 年 12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B83—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 (2006)09—0035—07

      “现代性”(Modernity)是在近五十年的文献中频繁出现的词汇。广义的“现代性”是指17世纪启蒙时代以来(曾以欧洲以主导的)新文明之基本特性。换言之,“现代性是由以都市为基础的工业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所组成的,它具有高度分化的结构——政治、经济、文化——它们自身逐渐与中心化的体制相分离”①。一般而言,在来自欧洲文化的“现代性”的基本理念中,起码包括“启蒙的理性”、“对进步的信仰”、“经验科学”与“实证主义”等等层面。因而,以“批判思想”、“经验知识”和“人道主义”的名义,“现代性”标志着一种变革的文明基本观念,标志着对传统和惯例发出挑战的理性回应。这类“现代性”的基本理念在欧洲被确立之后,几乎冲破了一切障碍,与资本主义的现代化、工业技术和经济生活结合起来,从而深深地嵌入了现代社会和文化结构的内部。

      “现代性”这个用语,往往被追溯到波德莱尔的经典论述那里。实际上,这个词在19世纪的法国仍是一个新词汇,但在17世纪的英语世界就已经通用了。例证就是,在1627年出版的《牛津英文词典》里面就首次收入了“modernity ”(意为“现时代”)一词,其中还引证了贺拉斯·华尔浦尔论诗的一句话——这些诗(指托马斯·查尔顿的诗)“节奏的现代性”②。可见,“现代性”在一开始出场的时候,就同审美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这样,在历史上,基本上存在两类对“现代性”的反思理路,一类可称之为“泛审美现代性”,另一类可称之为“批判启蒙现代性”。可以说,这两类“反思现代性”都洞见到了现代性的负面价值,也都试图在批判现代性的基础上来重建,但又都各执一端而忽视了彼此。实质上,这两类“反思现代性”倒可以在一个更新的基础上融会贯通起来,进而提出一种崭新的“全面的现代性”。

      一、反思现代性Ⅰ:从波德莱尔、齐美尔到福柯

      有趣的是,人们对现代性最早的反思,就是从美学的视角作出的。这是由于,在19世纪的后半叶,各种艺术形态连同哲学、心理学都逐渐步入现代的历程。通过对新的叙事模式的发现和时间概念(如意识流)的发展,绘画和音乐率先打破了传统的模仿观念,从而去想像另一种没有明显中心的、流动的和不居的现实,印象派的艺术便在其中担当了急先锋。

      正是在这样一种艺术语境下,美学家敏感地捕捉到了时间感的变化。就在1863年,波德莱尔在连载于《费加罗报》上的《现代生活的画家》里,其中一章的标题就定为“现代性”。波德莱尔认定:“现代性就是短暂性(transient)、飞逝性(fleeting)、偶然性(contingent);它是艺术的一半,艺术的另一半则是永恒性(eternal)和不变性(immutable)。”③ 的确,这位著名的《恶之花》的作者几乎在瞬间就抓住了现代都市生活的某些特质,抓住了自己从中感受到的流动性和非确定性。这是波德莱尔对快速工业化时期都市生活的主观反应,也是对文化自身飞速商品化的客观估计。

      在此就出现了一种思想的罅隙。波德莱尔究竟是完全拜倒于“现代性”的裙下,还是对“现代性”有所保留呢?且看他对“美的双重性”的如下论述,这一论述竟与对“现代性”的观感是如此的类似:“构成美的一种成分是永恒的、不变的……另一种成分是相对的、暂时的。”④ 可见,诗人区分出美既包括“某种永恒的东西”又包括“某种过渡的东西”,这同“现代性”所包容的“短暂”与“永恒”的两面性是如出一辙的。或者说,后者是波德莱尔美的理念在“现代性”问题上的延伸。

      如此看来,在一定意义上,波德莱尔眼中的审美现代性带有“反启蒙”(anti-Enlightenment)的色彩。因为,他并没有被现代性的飞速疾驰所完全迷惑而眩晕,而是将“现代性”切开了两半,一半是“变”的,另一半则是“不变”的。在波德莱尔看来,无论是现代性还是艺术乃至人性,都包含“变与不变”的内在统一。这样,正由于波德莱尔从审美的视角出发,才让现代性呈现为“时代性”(Zeit)和“永恒性”(Ewigkeit)的交汇⑤。在这种“不变”的意义上,我们看到,波德莱尔仍是反对那种不可避免地历史进步观的,同时,也用一种美学的冲动来反对理性自律性的,所以,他才会常常在文字中表露出“古今之辩”与“今非昔比”的感叹。

      沿着波德莱尔对现代都市的观照之路,齐美尔独辟蹊径走出了一条“社会美学”(sociological aesthetics)之途,他以此作为反思“现代性”的新径。应该说,齐美尔所继承的还是波德莱尔的“反整体论”(anti-holism)的思路,前者与后者共同分享了碎片化的、经验的和微观分析的观看方式,但后者还仅仅是就美学而论审美现代性,前者则试图在审美现代性与社会基础观念之间架设桥梁。

      照此而论,齐美尔主要还是依据于“社会互动”(social interaction)和“社会化成”(social sociation)的模式来定位“现代性”的。他认为,社会过程在本质上而言是心理过程,经历的是“社会化成”的社会过程,个体之间相互的互动形式或模式,使得行动的内容获取了社会现实的地位。由这种基本社会学观出发,齐美尔就好像东看看、西瞧瞧的游手好闲者(flaneur),看到了“现代性”的纷繁错杂的印象,并将之记录下来。这种记录被称之为“印象风格理论”,因为它不成体系而被社会学研究者所摒弃,但这恰恰是审美风格所擅长的地方。可见,谈论齐美尔的“现代性”理论自然离不开这另一种视角——审美的视角。这是由于,齐美尔不仅仅将社会问题看作是“伦理学问题”,而且也将之视为“美学问题”⑥,因为按照他的理解,从美学的动机出发,同样能够有利于“完全不同的社会理想”。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