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复魅:试论审美经验的生态学转向

作 者:

作者简介:
苏宏斌,1966年生,文学博士,浙江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原文出处:
江海学刊

内容提要:

现代性的意识形态持一种机械论的世界观,认为自然可以还原为一组相互分离和独立的要素或者粒子,自然就是由这些要素之间的机械作用所构成的,其结果是“世界的祛魅”(马克斯·韦伯语)。后现代的生态学思想则视自然为一个统一的有机整体,自然既不是一个有待人类挖掘的资源库,也不是一片毫无生机的荒原,而是一座有待人类照料、关心和爱护的花园,其结果则是“世界的复魅”。在这一生态学视域之下,审美领域遂出现意义重大的转向:自然的审美特性不仅在于其形式特征以及对于人类本质力量的映现,更在于其自身作为不断进化的有机体所蕴涵的生命活力,由此出发,近代美学把自然美置于艺术美之下的信条将受到强有力的挑战;与此相应,审美活动也不再是主体对于客体的感性认识活动,而是人类与自然之间平等的相互交流。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6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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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理论渊源上来说,生态美学显然是生态学与美学进行学科交叉的产物,或者说是从生态学角度对于美学问题进行重新审视的结果。① 生态学的核心问题是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其最显著的理论效应就在于对人们自然观的影响和改造方面。与此相应,生态美学的主要课题就在于检视人对自然的审美经验所出现的生态学转向。

      一

      生态学思想究竟对人们的自然观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一言以蔽之,曰“世界的复魅”。毋庸讳言,这个命题源于马克斯·韦伯的著名观点:“世界的祛魅。”按照他的说法,由于近代科学和技术的发展,导致人们不再相信世界上存在着“任何神秘、不可测知的力量”②,认为任何事物都是可以通过技术性的方法来计算和控制的。这样一来,世界在人们的眼中就不再具有神秘的魅力了。不难看出,韦伯的观点实际上预设了一个必然的前提,即在历史上,自然在人们的眼中曾经是充满魅力的。就此而言,他所描述的其实是古代的自然观为近代的机械论自然观所取代的过程,而我们所要致思的方向则是以生态学的自然观来颠覆和取代这种机械论的自然观。

      古代自然观的典型形态乃是古希腊的有机论和泛灵论观点。这种自然观的基本特点是把自然比作人类的肌体,认为自然物也像人的身体一样是一个有机体,并且具有自己的灵魂,而整个自然则是由这些小的有机体所构成的大的有机整体。泰勒士就曾经认为,自然界的每棵树、每块石头都是具有灵魂的有机体,同时是整个世界这个大机体的一部分。③ 此后,阿那克萨戈拉、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等人进一步发展了这种灵魂学说,并试图由此出发来解释整个宇宙的存在;亚里士多德则在此基础上发展起了一种目的论学说,认为自然万物都有一种努力或奋争的趋势,通过这种努力,它们才能实现从潜能到现实的转变。正是由于这种自然观是一种泛灵论的观点,认为自然万物都有灵魂和生命,因而世界在人们的眼中就充满了神秘的色彩和无穷的魅力。不过,世界的这种魅力是与自然的神秘、强大和恐怖联系在一起的,总体而言,人在与自然的关系中处于劣势的地位,自然乃是人们膜拜和崇敬的对象。

      从16、17世纪开始,这种自然观开始为近代的机械论观点所取代。这种新的自然观乃是近代科学技术发展的结果。按照这种观点,自然不是一个有机体而是一架机器,它可以被还原为一些基本的要素或粒子,如原子、电子、质子、中子乃至夸克等等,事物就是由这些粒子以机械作用的方式所构成的。这样一来,自然界就变成了一堆僵死的物质,对人类来说丧失了任何亲近感和亲和力,古希腊人所赋予自然的那种神奇的魅力也就随之消失殆尽,其结果是把自然从根本上置于和人类相对立的位置,成了人类征服、改造和利用的对象。借助于科学技术和近代工业,人类得以实际地认识和战胜了自然,因而人与自然的关系就颠倒了过来,自然成了人们居高临下地审视和奴役的对象。由此所导致的结果则是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机械论观点的中心内容是,否认自然事物有任何吸引其他事物的隐匿(神秘)的力量(这种否认使得磁力和万有引力变得难以解释)。就这样,自然失去了所有使人类精神可以感受到亲情的任何特性和可遵循的任何规范。人类的生命变得异化和自主了。”④ 既然人与自然处于一种异化的关系之中,人类也就不再认为需要为自己对自然的态度承担任何道义和伦理上的义务,因而便肆无忌惮地把自然当成了一个可以随意利用的资源库:“由于物质自然没有思维和自己的价值观,因而我们便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待我们的环境,致使资源挖掘迨尽,垃圾堆积如山,而我们却毫无悔改之意。”⑤ 从这个角度来看,机械论自然观实在是对当代生态环境的恶化负有相当大的责任。

      正是由于机械论自然观具有如此显著的负面影响,因而理所当然地成了生态学自然观的批判对象。这种自然观乃是在怀特海的有机体哲学或过程哲学以及当代的生命科学、后现代物理学等新科学形态的影响下所形成的一种新的自然观。机械论观点把事物还原为一些不可人的基本粒子,其结果是事物之间总是相互外在的,它们只是通过机械作用来发生联系。而怀特海则认为,事物之间是一种“合生”的关系,即它们都是依赖于其他事物而存在的:“许多存在物都有进入一种现实、成为实在的合生之中的某种成分的潜在性,这种潜在性是所有现实的和非现实的存在物所具有的一种普遍的形而上学特征;它的宇宙中的每一项均关涉到每一种合生。换言之,它属于某种‘存在’的本性,因而它对每一种‘生成’来说都是潜在的。这就是‘相对性原理’。”⑥ 这样一来,自然就必然被看作一个活生生的有机整体。美国当代学者詹姆斯·洛夫洛克和莱恩·马格里斯所提出的著名的“该亚假设”就是这种自然观的典型代表。这一假设认为,“地球的行为就像一个活生生的有机体,它通过自我调节海藻和其他生物有机体的数量来积极保持大气层中维持生命的化学成分。……生命是一个地球和生物圈相互作用的现象。世界上栖息于地区生态系统中的生物有机体调节着地球的大气层,这就是说,大地(该亚)的动态平衡是由个体有机体的地区性活动形成的。”⑦ 按照这种观点,人类同样是自然的一部分,因而也必须为维护自然的动态平衡而努力。由此出发,人类过去(包括现在)那种无节制、无休止地开采和利用自然的做法就必须加以抑制或者终止,使其维持在一定的限度之内。显然,这就要求人类为了自然的利益而对自己的欲望和要求加以限制,而这就意味着改变人类对于自然的居高临下的态度,转而建立起一种平等的相互作用和交流关系。据此我们认为,生态学自然观从根本上克服了机械论自然观的人类中心主义倾向。⑧

      确立生态学自然观的直接后果,就是使世界的魅力重新得到了恢复。其所以如此,是因为人们不再把世界看作一堆僵死的物质,而是看成了一个生气蓬勃的大花园,从而重建了与自然之间的亲和关系。英国当代学者大卫·伯姆曾经精辟地指出:“如果我们把世界看作是与我们相分离的,是由一些计算操纵的、由互不相关的部分组成的,那么我们就会成为孤立的儿女,我们待人接物的动机也将是操纵与计算。但是,如果我们能够获得一种对整个世界的直觉的和想像的感觉,认为它有着一种也包含于我们之中的秩序,我们就会感觉到自己与世界融为一体了。”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意味着古希腊的有机论自然观得到了复兴,因为我们重新把世界看作一个有机整体,并认为自然万物都充满了生机与活力。然而需要注意的是,这两种自然观之间仍有着本质的区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生态学自然观乃是把古希腊的有机论自然观和近代的机械论自然观加以辩证统一的结果:一方面,它吸收了古希腊思想把自然看作一个有机整体的观点;另一方面,它又吸收了近代自然科学的观点,抛弃了古希腊的万物有灵论。正是因此,它所倡导的自然观既不是要人们膜拜和崇敬自然(古希腊),也不是要人们审视和征服自然(近、现代),而是要人们平等地对待自然,把自然当作自己的家园来爱惜与呵护(后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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