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大巧若拙美学观的若干思考

作 者:

作者简介:
朱良志,北京大学哲学系,北京 100871 朱良志(1955—),男,安徽滁州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原文出处:
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

内容提要:

大巧若拙是中国美学的重要命题。这一命题包含去机心重偶然、去机巧重天然、去机锋重淡然等内容,体现出中国美学师造化、轻人工的理论倾向。中国美学还将拙视为生命存养之方,强调回复生命的本然境界,它是传统美学颐养心性理论的组成部分。中国美学民族特点的形成与这一命题有密切关系,它对中国美学的历史发展也有影响作用。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6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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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巧若拙是体现中国美学基本特点的理论命题之一。中国人重视“拙”的智慧,中国美学推重枯槁的美感。中国人对枯藤、残荷、老木、顽石等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艺术家在深山古寺、枯木寒鸦、荒山瘦水中,追求生命的韵味,书画家喜欢在枯笔焦墨中追求“干裂秋风”式的境界,西方有些学者将中国园林假山称为“一些古怪的胡乱堆积起来的破石头”,中国人却认为其中包含着无限的美感。可以说,中国人发现了枯槁的美感,大巧若拙便是体现这一美学旨趣的简洁理论表达。

      “大巧若拙”由老子提出。大巧,是最高的巧;拙,是不巧。最高的巧看起来像是不巧。大巧,或者说是拙,不是一般的巧,一般的巧是凭借人工可以达到的,而大巧作为最高的巧,是对一般巧的超越,它是绝对的巧。

      这涉及老子关于自然和人工关系的思想。老子认为,最高的巧,可以称之为“天巧”,自然而然,不劳人为,拙就是夺天之巧。从人的技术性角度看,它是笨拙的,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但从天的角度看,它又蕴涵着无上的美感,它是道之巧,具纯全之美。在老子看来,一般意义上的技术之巧,其实是真正的拙劣,是小巧,是出自人机心的巧。机心即伪饰,伪饰即不能自然而然。如果说它有什么巧的话,它也是局部的巧、矫情的巧。这样的巧是对自然状态的破坏,也是对人和谐生命的破坏。老子执著于拙的本体,强调一种独立于人机心之外的自然本真状态,这是他自然无为哲学的组成部分。

      道家大巧若拙的哲学表述,将人为与天工两种截然不同的创造状态呈现于人们面前,前者是机心的,后者是自然的;前者是知识的,后者是非知识的;前者是破坏生命的,后者是养生的;前者是造作的,后者是素朴的;前者以人为徒,后者以天为徒;前者是低俗的欲望呈露,后者是高逸的超越情怀。大巧若拙,就是选择天工,而超越人为。

      大巧若拙为道禅哲学所推崇,儒家也在某种程度上接受这一观点。围绕大巧若拙这一命题,中国美学形成了丰富的理论,中国美学民族特点的形成也与这一命题密切相关。本文试图通过相关问题的辨析,揭示这一命题所蕴涵的重要理论意义。

      一

      拙是超越机心,达到偶然的兴会。

       《庄子·天地》说,子贡南游楚国,返回晋国,过汉阴,见到一老翁浇菜园,抱着一个大瓮到井中灌水,吃力多而功效少。子贡说:你为什么不用水车呢,水车用力少而功效大。这老翁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故事核心在反对机心,因为用机械,就是一种机事,是机事,就会有机心,有了机心,就破坏心灵的“纯白”——纯而不杂、光明澄澈的心灵。超越机心,就是恢复一种从容自由的真实生命。

      机心就是巧,而纯白的境界则是道之拙。在中国美学看来,机心意味着:(1)它是一种目的性的活动。机心,就是有所期待。目的性的求取制约心灵的选择,它不是一种自由的创造境界。(2)它是一种知识的活动,人的理智、 经验等构成了机心的发动根源,从而形成对生命真性的遮蔽。(3)它是一种依循法度而进行的活动,机心就意味“定法”,法定而澄明之心不存。

      大巧若拙的美学观念强调对机心的超越:它反对目的性的求取,强调偶然性的兴会;反对知识的盘算,强调当下的超越,知识的参与实与审美的深入成反比;反对先行存在的秩序,强调法无定法,审美不是对先行存在的法度的实现,而是自在、自由、无所依循的创造活动。南朝张融说:“不恨臣无二王法,恨二王无臣法”;唐李北海说:“似我者俗,学我者死”;石涛说:“法无定,定无法”,即在破法执。为艺者,不能做随波逐浪人。

      中国美学强调,审美活动是一种无意乎相求、不期然相会的活动,审美超越在于“默会想像之表”,可遇而不可求。可求者,就是目的的活动。而遇,则是一种偶然的际遇。偶然性其实是对人原初生命动力的彰显。在偶然性的际遇中,去除一切遮蔽,放弃外在的理性努力,让生命本身自在澄明。这偶然性状态,就是拙——一种毫无牵系的心灵状态。

      中国美学形成了一系列与此相关的美学问题。

      中国美学提倡“无营”——一种没有心灵营算的无意识创造方式。董其昌说:“古人神气,淋漓翰墨间,妙处在随意所如,自成体势。故为书者,字如算子,便不是书,谓说定法也。”[1] 所谓“算子”,就是事先盘算好,这是刻意经营,刻意经营,便不是自然。北宋苏洵有关风水的比喻在美学史上很著名。他说:“天下之无营而文生者,惟水与风而已。”[2] 风行水上,自然成文,是“无营”的,因为没有机心存在的地方,审美的超越仰赖于偶然的兴会。风行水上之喻,与《周易》涣卦有关。此卦下坎上巽,大象以“风行水上,涣”释此卦。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无所知来,无所知去。虽不知,其形成的自然纹理,却具天下之至美。水上行风,涣然而合,涟漪为散,散中有文。一切都在无意中。此卦讲散的道理,散和聚是相对的,然散中有聚,形散而神不散,外散而内不散,表面上的不经意,却有大的创造。此卦六四爻辞说:“涣其群,元吉。涣有丘,匪夷所思。”大水冲去,冲散了众人。水的冲击,居然聚集成山丘,真是难以想像,此之谓涣中有聚。这里的“匪夷所思”在中国美学中极受重视,真正的创造不是“思”而致,而是“遇”而得,艺术的超越在自然的兴会——“机遇”中。不在人心的揣度中,而在自然的因缘和合中。石涛将此称为“只在临时间定”,没有一个先行存在的控制创造主体的意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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