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中国大陆建立起新的政治、经济制度,形成新的、统一的国家意识形态。在新的社会文化背景下,中国美学(本文只讨论大陆美学,下同)的社会审美意识、美学观念与学术研究方法发生了巨变。整体而言,20世纪后期中国美学形成了新的内容、特质和命运,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历史阶段,它与20世纪前期中国美学产生了较大的精神距离,裂变、相异大于继承、相同,虽然二者的承续关系也是20世纪中国美学学术史的题中应有之义。这里介绍笔者对20世纪后期中国美学的一些基本认识,以就教于方家。 一、新古典主义 美学史之主题有二:一曰社会审美意识之演变过程,二曰美学学术形态迁延轨迹,其中前者是基础,理想的美学史当能兼顾此二者,揭示其内在的精神联系。 什么是20世纪后期中国社会独特的审美精神?曰“新古典主义”。周来祥、陈炎在《中西比较美学大纲》中提出:以“样板戏”为代表的“文革”文艺是以“两结合”之名行“古典主义”之实[1] (pp.250~251),至为精当。它告诉我们:虽然实现从社会审美意识到美学学术形态两方面由古典而近现代转型是整个20世纪中国美学之主题,然而20世纪后期中国美学在其历史虚无主义的反传统表象背后,却有着极为浓厚的古典主义精神,与古典美学有着极为深刻的内在精神联系。 20世纪后期中国社会审美理想的历史运动经历了三个阶段:英雄主义、平民化和享乐主义。 这首先是一个新的社会审美理想诞生时期。自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中华民族一百多年的积贫积弱、内乱外患之后,新中国的建立激起了全民族新的、强烈的生活激情与人生梦想,形成了一种新的、积极乐观的时代精神,以浪漫主义为总体特征的新社会审美理想的产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创作于1964年的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也许可以被视为这一新的社会审美理想最典型的具体艺术体现。这是新的制度文化(政治、经济)基础上的新观念文化,是新生活所激发出的绚丽诗情与欢快乐章。封孝伦将它称之为“英雄主义审美场”[2] (p.242)是很精辟的概括。 20世纪70年代末到整个20世纪80年代,是20世纪后期中国社会又一阶段。随着国内政治文化背景的变化,社会大众审美风潮亦为之改观。其总体特征是:前期集体英雄主义衰落,个体性平民意识增强。也许,诗人北岛的一句诗代表了此时社会审美风潮的大转折:“在这个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愿做一个人。”告别了国家政治神话笼罩下虚幻浪漫化的英雄主义精神氛围,人们回归于人性的实地。以社会、国家重大事件为题材的文艺作品顿减,而以普通人平凡生活为主题的作品则大受欢迎。莫言和王朔的系列作品忠实地实践了北岛的时代性审美宣言。王蒙称之为“躲避崇高”,封孝伦称之为“平民百姓自在吟”[2] (p.341)。 到20世纪90年代,随着百姓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平民化审美风潮进一步发展,它走出消解前期英雄主义的“启蒙时代”,而走进一个以自我为主体的进一步世俗化、以享乐主义为主旨的大众审美勃兴的时代。这是一个物欲横流、安世乐生的时代。外在形式美化自我生活的工艺审美与以自我精神彻底放松的消遣型娱乐(旅游、体育、影视为主要形式),它们极尽大众享受人生、安然自处的世俗情怀,王德胜称之为“幸福的感官化”[3] (p.58)。 上述社会审美风潮中,“英雄主义”情调与毛泽东政治功利主义美学思想是“新古典主义”审美精神最典型的体现。“英雄主义”不只是艺术风格意义上的浪漫主义,它承载的主要是特定的国家意识形态和特定的政治理念,英雄主义或浪漫主义只是其诗意的积极表达形式,它根本地从属、服务于特定的国家政治意识形态,是审美的他治论。什么是古典的审美意识,什么是近现代的审美观念?审美的自治与他治便是一道分水岭、试金石[4]。我们把这种他治论的政治功利主义审美观念,归之为古典性质的审美观念。但是,这种政治功利主义又有其特定的时代内涵,不能完全等同于古典时代的“文以载道”。为同时揭示其与古典美学的精神联系与时代特征,我们姑称之为“新古典主义”。 “英雄主义”审美风潮与政治功利主义美学观只是20世纪50到70年代的内容,何以如此以偏概全?确实,最能体现“新古典主义”特征的是20世纪后期中国美学的起点阶段,但正是这一很独特的起点宏观上规定了整个20世纪后期中国美学的独特命运,要真正理解此后两个阶段的中国美学,又必须回到这个起点,其逻辑理路与学理意义才能彰显。 20世纪后期中国社会审美意识演变三部曲,是“新古典主义”审美理想从确立到衰落再到现代化转型的过程。“英雄主义”是“新古典主义”审美理想的确立阶段,“平民化”是对“新古典主义”审美理想的消解,它要消解个人审美行为中社会意识形态的寄寓诉求,是自觉的审美个体对外在非审美功利要求的有意识规避,“新古典主义”审美理想于是开始走向衰落。“享乐主义”是“平民化”逻辑的进一步展开,是将审美的自足独立精神演化为即时性的精神感性满足,是将审美确定为大众的娱乐消遣,是对古典的审美功利主义反抗的极端形式。这实际上是社会审美意识的转型,是一种典型现代性的社会意识。在20世纪后期中国社会审美意识由古典而现代转型的历史过程中,大众审美文化充当了生力军,是当代中国审美意识的最先锋。享乐型大众审美文化的勃兴,标志着社会审美意识现代化转型历史任务之基本完成。不是学者们提出的“超越性”,恰恰相反,正是奉行“享乐主义”,坚守即时感性精神满足的大众审美最典型地代表了审美的当代性,最到位地揭示了审美的文化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