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学史与中国思想史

作 者:

作者简介:
吴功正,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吴功正(1943- ),男,江苏如皋人,江苏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原文出处:
南通大学学报:社科版

内容提要:

中国美学史与中国思想史的关系研究,其目的是寻求研究的开放性体系,打破学科的本位性。一方面中国美学史内在地进入中国思想史,诸如“天人合一”的基本思想、道器相合的审美追求、和谐允中的审美原则、物我双融的审美行为以及思想思潮扩及为美学思潮。另一方面,包纳、兼容美学思想又是思想史的建构需要和应有之义。然而,两者之间又处在“离形得似”状态之中。美学史有着不可混淆和无法替代的品格,某些美学范畴、形态纯粹根据审美自身需求所提出;某些美学思想、思潮的出现,则是美学自身运动的结果;并且愈到美学史后期,美学思想愈具有个人化特征。思想史上的思想因素、范畴变成美学史的思想成果、范畴,需加以转化,而转化的途径则是整合。思想家和美学家合一性的角色扮演是完成思想史与美学史整合的基础性因素。整合的趋向是中国思想史使中国艺术不是走向宗教,而是走向美学;整合的类型是审美形态和思维方式;整合的功能是使中国美学史语系以审美的形式出现,成为独特的话语形态。于是,以灿烂的艺术、丰富的感性表达隽睿的理性思想,便成为中国思想史与中国美学史相融合的最重要特征。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6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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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美学史与中国思想史所存在的关系是一项新的研究课题。以往的中国思想史研究只是综合了中国哲学思想、逻辑思想、社会思想等而忽略了中国美学思想及其存在,而中国美学史研究又常常“孤岛”化,忽视与中国思想史的勾连。现在的要求和趋向则是把中国美学史与中国思想史加以资源整合,进行内生态建构。

      中国美学史与中国思想史的关系总体表述为互动关系,是大语境(中国思想史)与小语境(中国美学史)之关系,进而建立思想史视野下和与之形成密切联系的中国美学史研究。这应该是中国思想史的题内之义,也应该成为中国美学史的研究方向。

      一

      物质文明、制度文明、精神文明、心理结构等等都应有思想,都应以思想为基核。没有思想,只能是一具行尸走肉、一堆枯木朽株。思想是灵魂、是境界,思想史就是灵魂史、境界史。思想是内在的灵慧、外在的火把;是凝聚,又是先导。美学也应该有思想,其历程便构合为美学思想史。

      思想史包罗广泛,包括哲学、经济、政治、宗教、社会、科学、技术、法律、逻辑、伦理等等思想,还应包括美学思想。毫无疑问,中国美学思想史的缺席,将会使中国思想史显得残缺不全。

      事实上,中外都存在着思想史和美学史的联系现象。韦勒克、沃伦的《文学理论》曾就思想史分支之一的哲学史与文学的关系说:“英国文学是反映了哲学史的”,“德国哲学和文学之间的合作常常是极为密切的”。在中国,“文以载道”论就是作为美学分支之一的文学美学与思想史关系的最明白表述。玄学与魏晋玄言诗,佛学与隋唐佛教壁画,等等,都说明着思想史与美学史联系的直接性质。这种联系形式特别是美学史与哲学史的联系,就出现了美学思想史的色彩。

      可以这样说,不懂中国思想史,就不能治中国美学史;反之,不谙中国美学史,就无法完整把握中国思想史。中国美学史关涉审美理想、美学思想、审美趣味、审美意识等等,它们本身就属于思想史的大范畴。

      中国美学史由两大板块构成:美学理论、审美形态。美学理论是审美理想、美学思想、审美趣味、审美意识等精神层面的审美现象的抽象化、观念化概括;而审美形态则是上述审美现象的感性、物质化体现,二者缺一不可地成为美学思想史的存在方式,同时也就从总范围上汇入思想史之江河,成为中国思想史的组成部分。必须看到中国美学史与中国思想史之间有着比上述的经济……等门类、领域的思想具有更为直接、紧密的联系。经济……等门类、领域的思想是作为中国思想史的组合部分出现的,而中国美学思想不仅具有上述的构置功能,而且最主要的是中国思想史与中国美学史之间具有内在的联结性和深刻的同一性。许多中国思想史上的现象、意识、范畴,就是中国美学史上的现象、意识、范畴,两者的互换率极高。有时甚至无需置换,思想史就是美学史。这就使得中国美学史内在地进入中国思想史。择其要者而言:

      “天人合一”的基本思想 这是中国思想史的基核。《庄子·齐物论》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汉代董仲舒《春秋繁露·深察名号》说:“天人之际,合而为一”,对“天人合一”的思想涵义第一次作了明确的表述,宋代张载在《张子正蒙·乾称》中更以直接的话语说:“因明致诚,因诚致明,故天人合一。”思想史上的天人合一精神不仅促进了自然山水审美意识的开发和生长,而且更重要的是使中国美学具备了亲和态度、消融意味。《庄子》就曾认为:“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不是外在于,而是内在于天地自然。李白《赠丹阳横山周处士惟长》:“当其得意时,心与天壤俱。”《同族侄评事黯游昌禅师山池二首》(其一):“花将色不染,其与心俱闲。一坐度小劫,观空天地间。”明代袁中道《赠东奥李封公序》云:“与造物者为友,而游于温和恬适之乡”,“不借力于物,而融化于道”,是心的投入、融入、化人。它不限于自然、山水,而是对于一切外在的对象存在。如晚明的一些山水游记是诗化的审美方式,成为审美意念的表达。“诗者天地之心”是对此所作的最好表述。天人合一的思想最终沉淀为创作思维心态。它澄明、彻了、沉机而又大圆睿智、万化流行,这是最典型的中国式创作心态,也是中国美学作为古典艺术的精神基础。明代吴廷翰《醉轩记》写道:

      吾每坐轩中,穷天地之化,感古今之运,冥思大道,洞览玄极,巨细始终,含濡包罗,乃不知有宇宙,何况吾身;故始而茫然若有所失,既而怡然若有所契。起而立,巡檐而行,油油然若有所得,欣欣然若将遇之。凭栏而眺望,恢恢然,浩浩然不知其所穷。反而息于几席之间,晏然而安,陶然而乐,煦煦然而和,盎然其充然,淡然泊然入乎无为。志极意畅,则浩歌颓然,旋舞翩然,悄然,惚然,不知其所以也。

      原“我”消解,变为新“我”,与天地自然融化为一。况周颐《蕙风词话》写道:“吾苍然独立于寂寞无人之区,忽有匪夷所思之一念,自沉冥杳霭中来,吾于是乎有词。洎吾词成,则于顷者之一念若相属若不相属也。而此一念,方绵邈引演于吾词之外,而吾词不能殚陈,斯为不尽之妙。”物我合一、物心融化,于是,由天人合一的思想所规范的中国美学的整体图式便是:天人对应→心物对应→心艺对应。在共感现象上,中国美学史独占世界美学史之翘楚,这是因为作为其思想基础的“天人合一”论在世界思想史上是独一无二的。正如钱穆先生所指出的,“天人合一”观是“中国文化对人类的最大贡献”,“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思想归宿处。”① 其影响及于园林美学,则有“壶中天地”、“须弥芥子”园等名称出现。李渔《十二楼·三与楼》第一回写:“最上一层极空旷,除名香一炉,《黄庭》一卷之外,并无长物,是他避欲离器,绝人屏迹的所在,匾额上有四个字云:‘与天为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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