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人不仅需要肉体的温饱,而且需要精神的慰藉,其慰藉的最终指向便是一种终极关怀。大致说来,人类的终极关怀主要有三种形式:一种是给多样的现实世界以统一之本体存在的哲学承诺;一种是给有限的个体生命以无限之价值意义的宗教承诺;一种是给异化的现实人生以情感之审美观照的艺术承诺。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哲学之本体论和宗教之形而上学纷纷面临着学理上的危机,在这种情况下,艺术之文化形式需要自觉地承担起为人类提供终极关怀的历史使命。 一 在西方哲学史上,终极关怀的问题最初是以“形而上学”的命题出现的。因此,研究这一问题,首先需要知道“形而上学”是怎么回事。在西方,这个词最早是一部著作的名字。亚里士多德过世后,安德罗尼柯承担起为其整理和编纂遗著的工作。在编完了《物理学》一书之后,他遇到了一个难题:下一部的著作无以命名,因为它探讨的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宇宙本体,是一个与现实世界完全不同的超验领域。为了慎重起见,安德罗尼柯便将其命名为ta meta ta physica,意为“物理学之后”,译为拉丁文便是metaphysica。再后来,这个词被传入中国,翻译家根据《易传·系辞》中“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一句,而将其译为“形而上学”。 所谓“器”,像酒壶、茶杯一样,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物品,宽泛地讲,是人类所面对的各种各样的现实事物;所谓“道”,如理念、太一之类,是一种抽象玄思的对象,宽泛地讲,是人类看不见、摸不着的超验本体。对于前者的研究,是自然科学的任务;对于后者的研究,则是哲学的使命。在古希腊时代,自然科学还没有划分出光学、化学、电磁学之类的学科,所以亚里士多德心目中的自然科学,就是广义的“物理学”;在古希腊时代,哲学还没有划分出认识论、伦理学、美学之类的分支,所以亚里士多德心目中的哲学,就是广义的“形而上学”(本体论)。物理学要研究各种各样的现实事物,这些研究可以改善我们的现实生活,其意义是显而易见的。形而上学要研究看不见、摸不着的超验本体,这种研究的意义何在呢? 在希腊人看来,有关现实事物的知识是有效的,同时又是有限的。在这些经验现实的背后,还隐藏着更为内在、更为本质的超验对象,即所谓的“存在”、“始基”、“本体”之类。研究经验现实的物理学或自然科学,可以给我们增添改善生活的智慧;研究超验对象的形而上学或哲学,虽然不能给我们带来直接的好处和现实的利益,但却可以满足我们的精神需要,它不是智慧而只是“爱智慧”(philosophia)。爱是一种精神的需求、情感的需要,那么,古希腊人何以一定要“爱智慧”呢? 在我们所知的一切物种中,人是最为聪明的,也是最为贪婪的。人不仅要创造出大量的物质财富来满足自己的肉体需要,而且要创造出大量的精神财富来满足自己的精神需要。聪明使人意识到,他的存在是有限的;贪婪使人不满于如此短暂的有限生命,而要追求无限的存在。从埃及法老修筑的金字塔到中国皇帝建造的地下宫殿,人们总是希望有限的肉体生命能够无限地存活下去。不幸的是,肉体生命只能延长,不能永驻。因此,人们不得不在肉体之外寻找精神的寄托,这也便是“爱智慧”的动因所在。古希腊时代的哲学家之所以不满足于对现实世界进行就事论事的研究,而要超出自然科学的领域去探讨超验而永恒的宇宙本体,与其说是为了给自然科学的研究提供一个更为坚实的基础,不如说是为了给人类的存在寻找一个更为永恒的家园——终极关怀的存在依据。这便是形而上学,或曰“本体论”研究的意义所在。 围绕着纷纭复杂的客观世界统一为何物的问题,古希腊的哲学家形成了判然有别的两大阵营。其中的一派企图从某种物质质料入手,将这种特殊的质料上升到形而上的高度;另一派则坚持从某种物质形式入手,企图从对象的形式中抽象出一种外在于客观世界的形而上本体。前者由伊奥尼亚学派的泰勒斯(水)、阿那克西曼德(无定形)①、阿那克西美尼(气)和赫拉克利特为开端,经阿那克萨戈拉(种子)、恩培多克勒(水、火、土、气)的过渡,直至留基波和德谟克利特(原子)而达到成熟;后者由南意大利学派的毕达格拉斯(数)开端,经爱利亚学派的巴门尼德和芝诺(存在),至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理念)而达到成熟。按照我们传统的说法,前一派叫做唯物主义的哲学路线,后一派叫做唯心主义的哲学路线。其实,把世界的本质说成是“水”并不见得比将其说成是“数”更为高明,二者都不过是古代人对宇宙本原的一种素朴的猜想而已。这种猜想的方式本身就受到当时生产力水平的限制,因而不可能超出内容和形式这两个方面。 在上述哲学的基础上,亚里士多德提出了自己著名的“四因说”(质料、形式、动力、目的)。在“四因”中,他特别重视“质料”和“形式”两大因素的地位,认为前者是事物的原料,后者是事物的本质,二者相加便构成了具体的个别事物,因而它们共同构成了世界的本原。实际上,亚里士多德的这种观点,只是对上述两大派别的综合而已。正是由于亚里士多德的出现,使得以后的经院哲学没有、也不可能有什么新的建树,而只不过是割裂开来的亚氏哲学:唯名论者坚持并强化其“质料”的部分;实在论者坚持并强化其“形式”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