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171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359(2005)04—0085—06 嵇康的音乐美学思想主要体现在《声无哀乐论》中,这篇专论主要对音乐的本质以及音乐与情感的关系进行了思考。他的思考是在音乐的本体与欣赏两个层面上展开的。任何思想都从历史中来,因此要想较准确地理解一个人的思想,对历史进行沿波讨源是必要的。任何思想也必须放回历史中去,这样才能凸现其应有的历史位置。因此在进入对嵇康音乐美学思想的讨论之前,应对此前的有关历史做一简单回溯。 一 中国的音乐美学思想主要是儒道两家。儒家音乐美学思想肇始于孔子,发展于荀子,完成于《乐记》。儒家认为音乐是人们情感的表现,是社会生活的反映,音乐反过来也能陶冶、塑造人们的心理情感,并进而影响社会风俗。这种思想在孔子那里主要还是侧重于情感本体的陶铸,但到后来却越来越把音乐视为伦理教化的工具和政治统治的附庸,并在理论上越来越把音乐与一些具体、限定的情感进行简单类比。 道家音乐美学思想肇始于老子。它一开始就以儒家对立面和补充面的身份出现,虽然老子很少直接对音乐进行议论,甚至还曾站在“为腹不为目”的实用立场上主张否定音乐,但他有关“道”的论述和“大音希声”观点的提出,却奠定了道家音乐美学思想的基调。老子认为,“道”是宇宙万物的本体。它的最根本特点便是“无”。“无”不是纯粹的一无所有,而是无规定性,无限定性,当然也无意志,无人格,无情感。由于对本体某一特征的强调突出,“无”后来在魏晋玄学那儿也获得了本体的地位。老子的道不仅是宇宙万物的本体,也是他的理想的音乐——“大音”的本体。所谓“大音”,就是“道”的声音。既然“道”是无具体规定性、无限定性、超越人的具体的情感意志的,那么“大音”也就不是那种“一致之声,偏固之音”[1](P32) 了。这也就是“大音希声”的意思。当然,“大音”也就超越人的具体的哀乐等情感了。所以说早在老子就开了“声无哀乐”的滥觞。 老子的这种思想到了庄子那里有了进一步发展。庄子同老子一样,也强调音乐的本体是“道”,而不是人的情感。他理想的音乐则是“天籁”。“天籁”“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2](P462《天道》) 而“一阴一阳之谓道”[3](P538《易传》),因而“天籁”不是别的,正是无限的,自由的“道”。“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2](P50《齐物论》) 它是超越的,绝对的,自然而然的。而庄子之所以赋予它以这样的品格,乃是因为“那是一个天崩地拆、美好的旧社会彻底瓦解,残酷的新制度已经来临的时代”,“人为物役”失去自由的时代。[4](P178) 所以庄子才渴盼自由,创造了一个自由的本体——“道”,一个自由的对象世界——“天籁”。庄子正是想通过与道合一,师于“天籁”而获得自己精神的自由。 总之,儒家音乐美学认为音乐的本体是人们的情感,他们侧重于音乐对人的情感的陶冶、培育以及由此而来的音乐的外在的社会功用(移风易俗、成人伦、助教化)的探讨。而道家音乐美学则由于把音乐的本体归结于某种超越的、无限的、自由的“道”,而道又是宇宙的生命节奏和自然规律的本体化,这就预示着道家音乐美学思想的逻辑发展必然侧重于对音乐自身的形式结构、审美规律的探讨。同时,由于道家庄子把音乐本体的“道”与人生自由境界的追求联系起来,这就缔造了对艺术与人的精神的自由解放(从各种有限的事功、情感的束缚和功名利禄的桎梏中超越出来)之间的关系进行深入思考的传统。 儒家是对音乐的形而下研究,道家是对音乐的形而上研究。它们与其说是对立的(这正是它们的历史形态),倒不如说是互补的(从理论自身看)。他们从不同的起点出发,在不同领域,从不同的视角、方面对音乐的本质、规律和功用进行了研究。 嵇康继承的正是道家的研究方向,并沿此方向把道家音乐美学思想向前推进了一大步。嵇康的音乐美学思想是道家美学的逻辑发展和深化。嵇康自己就曾说过:“老子,庄周,吾之师也”。[5](P1321) 以老庄特别是庄为师,这不仅是在哲学、政治思想方面,同时也包括美学思想。 老庄特别是庄的思想能成为嵇康美学思想的核心灵魂并不是偶然的,而是深深根源于他们相似的时代背景。魏晋与战国一样,也是一个“失范”的时代。一方面战乱频繁,生命无常(“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6](P903《阮籍传》),另一方面传统儒家所信奉顶礼的那套伦理道德、价值规范又完全变得虚伪腐朽值得怀疑。于是外在的权威否定了,内在的人格觉醒了。这样,强调超越一切虚伪的仁义道德、名缰利锁,以追求绝对的人格精神自由为核心的庄学便自然而然成了魏晋名士们的精神家园。 然而,生命是那样的短促无常、毫无保障,而原先支撑我们生命的那套价值体系、意义标准又遭到普遍的怀疑和否定,既然如此,这转瞬即逝的生命究竟要托付到哪里呢?究竟到哪里才能寻得存在的新的意义和价值呢?精神的永恒和不朽的保障与寄托何在呢? 曹丕说,“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7](P302)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在本已失去意义和价值的黑暗天空重新划出一片辉煌的价值领域——文学艺术。于是文艺不再是汉儒所说的雕虫小技,而成为新的意义之源,不再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政教工具,而是独立自足的审美王国。这样,短暂有限的生命又有了新的永恒和不朽,彷徨无依的灵魂又有了新的归属和家园。人的觉醒最终带动了文的自觉、艺术的自觉。从散文到诗歌,从绘画到书法再到音乐,从《典论·论文》到《文心雕龙》再到《诗品》;从《画山水叙》到《叙画》,从《画品》到《书品》……总之,从实践到理论都已汇聚成一条波澜壮阔的文艺自觉的洪流。嵇康的《声无哀乐论》正是这股洪流中涌起的一朵光彩夺目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