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的社会主义理想与实践作为客观的历史事实,几十年来已经深入肌理地汇注于当代中国的文化身脉,影响着数代人的价值意识、道德取向、思维范型、审美情趣、语言习惯、生活方式等各个方面。因此,“毛泽东现象”在本质上不是一种个人现象,而是中华民族的时代精神与民族精神的人格化身。在学术界,对毛泽东的社会主义观之“起点”问题,至今鲜有人问津,因而我们难以觅得“毛泽东现象”自身展开的内在底蕴。有鉴于此,本文欲填补这方面的缺憾。 按照黑格尔的说法,应当把“起点”看作是文化生命的种子——整体思维的胚胎,其特点是涵括思想展开的诸方面的胚芽。“起点”本身是不完备的,但正因为如此,它才“赋有引自身向前的冲动”[1] (P535)——力求自身完备的内在动力。真正的起点就是中介点。它是前一个逻辑行程的终点,又是后一个逻辑行程的起点。因而,起点就不能被理解为站在逻辑链条之外的一个初始的“原因”,相反,它是一种向内的进展和深入,它不是产生一系列与自己不同的东西,而是逐步展示出它的深度和潜藏的真理。我们据此解喻毛泽东走向社会主义的心路之源,可见其乃是中国现代化事业从“西化”(“五四”新文化运动是其顶峰)转向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起点”。在这个“起点”中,隐藏着毛泽东思想发展的潜势,当然也含纳毛泽东晚年失误的主观元素。“起点”的思想资料源于以下三个方面内容: 一、人类前途之展望——追求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统一的“大本大源” 青年毛泽东登上近代中国历史舞台的时期,是传统专制制度及其文化价值认同系统全面崩溃,而由辛亥革命创设的“共和”新政体屡遭挫折的时代。这一时期的知识分子普遍感受着强烈的疏离感、失败感而陷于迷茫和迫切的寻觅之中。这种如焚炽情和理智追求交织成中华民族“救亡图存”的主旋律。国人围绕“中国向何处去”问题展开见仁见智的空前探索。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对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批判学说,既来自“先进的”西方,又适应了“五四”爱国主义对西方资产阶级的怀疑;而且马克思主义“人类解放”的价值意趣,也使得那些对于狭隘的“爱国主义”与“国家主义”持批判态度的启蒙学者倍感亲切。于是,“五四”新青年主体顺理成章地转向马克思主义以寻求救国新径。毛泽东作为“五四”新青年的一员,是本着根本解决人类问题的抱负去追索“大本大源”——宇宙与人类发展的根本规律,从而走向社会主义的。历经“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毛泽东曾这样评价中国数十年的近代化历程:“欲动天下者,当动天下之心,而不徒在显现之迹。动其心者,当具有大本大源。今日变法,俱从枝节入手,如议会、宪法、总统、内阁、军事、实业、教育,一切皆枝节也。枝节亦不可少,必有本源。本源未得,则此等枝节为赘疣,为不贯气,为支离灭裂,幸则与本源略近,不幸则背道而驰。夫以与本源背道而驰才而以之临民制治之具,几何不谬种流传,陷一世一国于败亡哉?而岂有毫末之富强幸福可言哉?夫本源者,宇宙之真理。天下之生民,各为宇宙之一体,即宇宙之真理,各具人人之心中,虽有偏全之不同,而总有几分之存在。今吾以大本大源为号召,天下之心岂有不动者乎?”[2] (P85)从中可见: 其一,青年毛泽东相信,在整个现象世界背后,存在着一个终极本源,它代表着“宇宙之真理”。这个“真理”乃绝对独立并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精神本体,因而它是冥冥中控引宇宙、社会、人生千汇万状的“大本大源”;人间一切事功俗务,成败祸患,强弱美丑皆取决于它。而近代中国的现代化运动之所以成效甚微,就是因为未抓住“大本大源”而只在“枝节”上下功夫。对此,国人应该充分警醒,今后要在抓“大本大源”上下功夫。 其二,人类能体悟“大本大源”的质底在于:“大本大源”禀有既超凌于人心而又存具于人心的二重品质,因而它必然通过人类意识来发显。毛泽东说:“发显即本体,本体即是发显,合无量数发显为一大本体,由一大本体分为无量数发显。人类者与本体有直接关系,而为其一部分,人类之意识,亦即与本体之意识相贯通,本体或名之曰神。”[2] (PP229-230)此处“本体之意识”即指“大本大源”;而“人类之意识”,是指本源的发显,也即其表现形式;而二者接榫,就能“质天地而无疑,放四海而皆准,俟百世而不惑”。 其三,人类中之圣人只要感通“大本大源”,就能获得发显普遍真理的心力,据此改造社会则无往而不胜。青年毛泽东认为,圣人乃人中之杰,所以能先于小人领略“大本大源”;而圣人据此发挥心力,就能动天下之心——民心,得民心者自然得天下。这种思想虽在未脱“圣人救小人”的儒家传统,但它却有两个值得注意的观点:一是着眼于下层民众,认为唯有动“天下之心”才能动社会,这就承认了(虽然更我从负面)民众之社会变革的主体地位;二是承认民众(小人)心中也具有“宇宙真理”,因而在于小人也具有转为圣人的可能性,只要圣人能够成功教化小人,社会就可泯“圣凡之界”而达“天下皆为圣贤”的圣域。 青年毛泽东沿循这一心路而走向社会主义:他求索人类社会的“大本大源”,终于在唯物史观中合逻辑地找到了答案;毛泽东欲动“心下之心”,必须设置民众能够接受的奋斗目标,而社会主义恰是最适合中国国情的价值观的。纵观毛泽东的一生,求索“大本大源”以彻底解决人类问题的思趣贯彻始终,只不过在他转向马克思主义之后,“追循历史必然性”成了这种思趣的另一种表述。他认为,马克思主义揭示了自然、社会与思维演进的根本规律——对立统一规律,因此,对立统一规律就是宇宙运动的“大本大源”;“对立统一规律”具体化为历史必然性,表现为社会基本矛盾运动所展现的社会发展“五阶段”: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而贯穿于阶级社会(后四阶段)的发展动力始终是阶级斗争(它是社会基本矛盾社会的现实体现);因此,“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由此可见,在毛泽东追求人类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相统一的“大本大源”的理性中,潜藏着一个“心”、“民”、“动”统一的逻辑结构:“心”处激发动员“民”的社会关怀和热情,通过“动”的变革实践而改造中国社会。这种思维模式构成了毛泽东的“群众运动”路线的基本思想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