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惋惜当今没有唐太宗,你自己可不屑做魏征。你明知没有明成祖,可还要耍一套方孝儒;你强占了危险的尖端,教你的对手捏一把汗。 你是如何爱你的主角(或配角)啊!在这历史的最后一出“大轴子”里。你和他——你的对手,是谁也少不了谁,虽则——不,正因为在剧情中,你们是势不两立的——你们是相得益彰的势不两立。 ——闻一多《八教授颂》 这首题名《八教授颂》的新诗,是闻一多在1944年所作。(注:引自季镇淮:《闻一多研究四十年》,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83—84页。)根据许多闻一多传记作者的说法,那时正是闻一多从一个纯粹的诗人、学者转变为一个关心时事、热心政治的“时代的鼓手”的时候。(注:参见王康:《闻一多传》,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79年;刘
:《闻一多评传》,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刘志权:《闻一多传》,北京:团结出版社,1999年。这些作者都用“时代的鼓手”来形容闻一多在昆明的活动。“时代的鼓手”一词为闻一多所创,见其评论田间诗作的一篇小文,收入何乃正编:《激进人生:闻一多随想录》,广州:花城出版社,1992年,第52—56页。)而且,在写作该诗以前,闻一多已经有15年未写新诗了。因此,他作此诗,更多了一层转折的含义。原诗应有8节,但闻只发表了第一节。而这一节题为“政治学家”,突出的是教授作为政治人物的层面。闻一多在“称颂”教授的时候,把他们的政治活动视为首要,表现出他有意反映那个时代教授的作为。 更有意思的是,《八教授颂》虽然是赠与张奚若的,但也包括了闻一多自己。其他几位是潘光旦、冯友兰、钱穆、梁宗岱、沈从文、卞之琳。将这八个人放在一起,据闻一多自己的解释,有两个意思:“(一)春秋责备贤者,(二)这里有贤,也有真不肖,而且是天天要见面的,话过火了,太不好意思,如果有你作伴,人家面子上也好看点。”(注:闻一多:《与张奚若的一封信》,引自季镇淮:《闻一多研究四十年》,第81页。)换言之,在闻一多看来,教授虽然已成为政治人物,但代表的立场却是不同的。他一方面歌颂这些教授的政治热情,另一方面又显然在嘲讽某些教授的政治态度。的确,民国时期的教授,不但在学术上,由于师承和地域的关系,形成不同的流派,(注:桑兵曾注意到清末民初学术流派形成的地域、文化背景,见氏著:《晚清民国的国学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而且由于受到政治风云急剧变化的影响,他们在政治立场上也形成明显不同的派别。而这些政治立场的不同,又在学潮中有集中的表现。闻一多本人便是一个突出的例子。他从一个清高的诗人、名士派头的教授,在抗战后期一变而为一位“民主斗士”,并因此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这一急剧的变化,虽然无法说是普遍的现象,但至少有一种典型的意义。如果说与他差不多同时牺牲的李公朴,在以前就因“七君子”事件闻名,一直对政治抱有参与的热情,那么比闻一多小一辈的吴晗,则经历了与闻一多相同的激烈转变,从一个埋首书斋的学者,迅速成为一个知名的“持不同政见者”。(注:潘光哲:《学习成为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吴晗的个案研究》,《新史学》第8卷第2期,1997年6月,第133—185页。其他研究吴晗的传记和专著也注意到了吴的转变。参见苏双碧、王宏志:《吴晗传》,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年;李又宁:《吴晗传》,香港:明报月刊社,1973年;马紫梅( Mary Mazur) :《时代之子吴晗》,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这样的例子还有许多。从上面所引闻一多的诗中也可以看到,教授不甘寂寞,干预政治,是当时颇为普遍的现象。 那么,为什么在那个年代,教授的政治热情特别高涨呢?教授热心政治,又对学潮产生什么影响呢?以往对学潮的研究,多注重学生的层面,而对教授的态度和参与程度注意不够。即使有所注意,又都比较集中在像闻一多这样的“激进”分子身上。(注:参见廖风德:《学潮与战后中国政治,1945—1949》,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4年;施惠群:《中国学生运动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共青团中央青运史研究室编:《中国青年运动史》,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4年;共青团北京市委青年运动史研究室编:《北京青年运动史(1919—1949)》,北京:北京出版社,1989年;《共匪策动下之学潮内幕》,台北:中联出版社编印,1947年;等等。前举最后一本著作,如题所示,似乎想发现学生运动的“背后黑手”,但由于教授中的中共党员并没有几个,因此也未探究教授在学运中的作用。)因此,对教授这一群体高涨的政治参与感,虽然有些研究,但又显得笼统,较受关注的是那些倾向激进的教授和那些试图走自由主义路线,也即“中间道路”的人物。(注:闻黎明对教授的政治倾向有一些很好的研究,但侧重点还是在“左翼”和“中间路线”的人士的态度与作为。见氏著:《论抗日战争时期教授群体转变的几个因素: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为例的个案研究》、《论一二一运动中的大学教授与联大教授会:中国40年代的自由主义考察之一》,《近代史研究》1994年第5期,1992年第4期;《抗战胜利前后中国知识分子的美国观:以西南联合大学为例的初步考察》,收入陶文钊、梁碧莹主编:《美国与近现代中国》,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128—143页。谢泳的《西南联大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讨论了西南联大的学风。但研究西南联大最全面和生动的著作,要数John Israel,Lianda:A Chinese University in War and Revolution,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有关西南联大的校史资料,亦可参考北京大学等编:《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西南联大北京校友会编:《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史——1937至1946年的北大、清华、南开》,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其实,如同闻一多的诗中所见,教授的政治立场及对学潮的态度,已经呈现一种分化、复杂的现象。他们当中有像闻一多、吴晗等积极支持学生运动的教授,也有一些基本上反对学生运动、并设法利用自己的地位和影响,企图阻止学生运动至少不让他们的运动“过度”高涨的人士。(注:作为学生运动的参加和领导者的王康,曾指出几位与闻一多立场相对的西南联大教授,其中就有闻所“歌颂”的“八教授”之一冯友兰,但王康并未点名。见氏著:《闻一多传》,第322页。直接点名的是陈雪屏、姚从吾等。闻黎明的《闻一多传》(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对此也有记述,但点了冯友兰的名,说冯揶揄闻一多成了共产党的“尾巴”。见该书第377页。)因此,研究学潮中教授的不同态度与作为,可以从另一个侧面揭示民国学术与学人复杂多样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