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政党领军”模式的创立发展

作 者:
徐勇 

作者简介:
徐勇,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历史教学

内容提要:

“政党领军”模式,是决定20世纪中国体制架构的富有特色的基本模式。它创自孙中山与南方革命党人的黄埔建军,经由中共开展武装斗争、实践“党枪原则”而得到完善发展。它为整合国家军政关系、改革军制建设现代武装力量、消除地方割据完成政治统一诸多问题发挥了重大的历史性作用。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05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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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前学界由研究黄埔建军而涉及“政党领军”问题的论著甚多,但从政治学、军制学,特别是从军政关系角度直接考察其创立、发展、特色作用者,数量不多且分歧甚大,亟需要发掘新的史料,进行深入探讨。

      一、黄埔建军之路与“政党领军”模式的形成

      自黄埔建军伊始,孙中山与国民党人在组建“党军”过程中创立了“以党领军”方式;国共两党分裂后,中共展开武装斗争,坚持实践“党指挥枪”原则并运行至今。国共两党所共同实践的由政党对于武装力量的统帅方式,即“政党领军”模式,是解决20世纪中国政治、军制,及军政关系诸问题的最主要的模式。

      从军政关系角度(Civil-military relations)考察,在“政党领军”模式之中,武装力量应该发挥其固有的,即任何条件下都必须完成的职能的同时,还需要接受政党的领导与支配,完成由政党所赋予的、在特殊的社会形势之下所需要完成的军事与政治任务。

      武装力量能够在特殊的环境条件下参与、甚至控制社会政治,是古今中外历史上较为普遍的现象。在近现代中国的转型时期,现代军人曾发挥过“武昌起义”那样的正面作用,却又在民国建立后势力膨胀,以至于出现“北洋军阀”。不过从总体上比较,“北洋军阀”式的中国军人政治现象为时不长,即被日益发展的政党政治所取代,出现了在20世纪中国占据主导地位的“政党领军”模式。

      “政党领军”模式在中国的创立,具有深厚的历史与社会基础。中国具有悠久的文治主义传统,从晚清改革到民国初建,又借鉴现代西方军制,整合军政关系,在传统基础上确立了约束军人参政权的法制规则。如光绪三十四年(1908)的钦准《结社集会律》,民国建立后的1912年8月10日《众议院议员选举法》,1913年袁世凯颁《大总统令》,1914年《治安警察条例》等等,这些法规都限制了现役陆海军人的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以及军人的结社组党等政治权力。

      但清季与民初的政治革命、抗御外侮等因素,在不同程度上提供了军权参政的机遇,大批军人参加革命直接介入政治,打破了国家言论结社法规及军纪所规定的军人不干政法则。无论南方北方,都有新的军事长官出任中央与地方各级行政长官,成长为民国政局的支配势力。尤其是北洋军事势力派控制了国家政权,被称为“北洋军阀”,导致民国政治秩序,即国家军政关系严重失衡。

      “军阀”语境,毫无疑问是否定与批判性的。“军阀”话语的出现,表明了社会舆论对于军人政治反感加深。军事势力派在推翻满清帝制,反对复辟、维护共和等革命运动中曾做出正面贡献。但民国建立之后,在需要规范政治建设的进程中,军人在非常的变革时期所获取得的参政正当性遭受质疑。人们对“军阀”的批判,说明了在当时社会政治与政党势力的迅猛发展形势下,需要正确认识军队的社会地位,更需要在现实的政治革命过程中,使其在约束之中发挥健康的社会政治作用,这也是任何时代都需要认真解决的重大问题。

      在革命党人的南方根据地,军人走出了与北方不同的政治参与之路。孙中山等革命党人一反军人不干政之说,不仅动员新军参加了反对帝制的革命运动,又在民国建立、南北对峙的形势之下,动员军人加入革命党,或努力以革命理念造就“革命军人”以组织新型革命军队。

      国民党人首先在广州地区推进了军人的党化工作,规定军人一律要入党:“凡军官、军佐以至军士皆须一律入国民党,若非国民党,即不得列名军籍。”[1](p.183)按“革命党人”政治标准练就的革命化、政治化之军人与军队。

      革命党人的革命活动,打破了晚清及民国时期所规定的限制军人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结社组党等政治权力的法规;这是与西方民主体制的基本原则——军人不干政及文官控制原则——不同的政治实践,并由此开创了前所未见的中国“政党领军”模式。

      改造旧时军队一直是孙中山和南方党人长期关注的问题。戴季陶倡导过“科学的组织之革命军”,朱执信写过“兵的改造”、“军官的改业”等文章。孙中山长期从事武装斗争并饱经挫折,更深感建立一支本党所属军队的重要性,他曾总结说:“中国革命,虽然有了十三年,但是所用的军队,没有一种是和革命党的奋斗相同的。”[2](p.292)他强烈批判北洋系及南方军阀势力:“顾吾国之大患,莫大于武人之争雄,南与北如一丘之貉。”[3](p.471)

      孙中山在建军过程中,比较充分地研究过西方各国的政治与军事理论,更直接借鉴了苏俄的建军模式。1923年10月蒋介石带领孙逸仙代表团访苏,表现出了孙中山和国民党人的政策调整,以及策略运用的灵活态度。苏共方面也相应地修订了对华以及对待国民党人的政策,孙逸仙代表团访苏无疑促成了双向的政治交流。蒋介石回国后毫不掩饰地写出了对苏俄不信任的报告,但对苏俄红军所实行的政治委员制度表示欣赏。孙中山接受蒋介石的考察报告,决定通过创办军校培训军事骨干,建立中国国民党所统率的新式军队,即“练一支决死之革命军……用黄埔学生为骨干”[4](p.170)。

      蒋介石多次在公开演说中谈到他归国后推行这一制度的由来:“我们要先弄明白这个党军的来由。……所以我回国之后,就决定了,如果要使军队真个能为人民求自由安乐去打仗,真个能为党实行三民主义去打仗,非用俄国赤卫军这种编制不可,故此实行仿照这种方法去练我们的党军,现在我们的党军已经练成了,做到了。”[5](pp.144~145)

      1924年6月黄埔军校开校典礼,孙中山讲话强调了革命理论对于建军的指导作用:“军队之能不能革命,是在乎各位将士之有没有革命志气,不是武器之精良不精良。”[6](p.296)由胡汉民宣读《总理训词》,规定以三民主义为一切工作的指针:“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咨尔多士,为民前锋,夙夜匪懈,主义是从。”汪精卫代表中央执行委员会致辞,对孙中山组建军校的目的与党军关系理论作了解释:“本党创办此校,实欲合理与力为一致,办党者为理,办兵者为力。力以抵抗罪恶镇压反革命,补理之所不及,故党与兵实相依为命,兵出于党,无党即无兵,党赖于兵,无兵即无党。国建于党,无党即无国。往者吾党之失败,由于党自党,兵自兵,此后吾人万不可再蹈覆辙。”[7](p.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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