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音韵史与汉藏语的历史比较

作 者:

作者简介:
耿振生(1952- ),男,河北保定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要从事汉语史研究。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湖北大学学报:哲社版

内容提要:

汉语和亲属语言的历史比较是研究汉语上古音及远古音的方法之一。在运用历史比较法方面,汉藏语系的情况与印欧语系的情况大不相同,在汉藏语系的范围、确定亲属关系的标准、同源词与借词的辨识标准等问题上一直存在争议,历史比较法在这个领域运用起来不能得心应手,这些都影响着汉藏比较的效果。学者们通过汉藏比较研究汉语古音已经取得了不少成果,但是存在的问题不少,如在材料的选择方面显得粗糙,方法的实施当中时见疏漏,很多推论经不起认真推敲。本文对一些有疑问的问题进行讨论,认为目前的汉藏比较对于汉语上古音的证明作用还是有限的。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05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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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H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799(2005)01-0081-08

      一、汉藏语的历史比较与汉语古音研究的关系

      汉语所属的语系是汉藏语系,或者叫藏汉语系。汉藏语系各语言的历史比较有助于汉语古音的研究,这一点应该是没有疑问的。不过目前汉藏语系的总体研究水平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对汉语史研究发挥作用,人们的看法是不一致的。有人对这方面的研究评价颇高,把一些假设看作定论,认为汉藏比较已经解决了汉语上古音的拟测问题;而很多学者还是抱着审慎的态度。

      高本汉在1928年写的《上古中国音当中的几个问题》一文中说,研究周朝的汉语读音,有四种主要方法,“这里头最要紧的恐怕是中国以外的各种支那系语言的比较的研究。可是要作这种研究,现在的时候还不能算成熟。那些T‘ai语(就是暹罗的语言)跟那些西藏缅甸语先得彻底的研究好了,用比较的方法把它最古的音考定了,然后拿它们来研究中国语言才有用处”[1](P345)。

      此后的大半个世纪内汉藏语系的研究有了长足的进展,无论是这个语系内每种语言的单独研究,各语言之间的比较研究,以及通过不同语言材料的比较来构拟汉语上古音,都有人做过大量工作。那么,这些研究在汉语史学科中的作用达到什么程度了呢?我们看几位著名学者的评论。

      李方桂于1971年发表的《上古音研究》中说:“汉语与别的藏汉语系的语言的比较研究,这是将来发展汉语上古音的一条大路,以前有不少尝试。……可是这种工作一直到现在还只是初步的,还没有十分肯定的结论。我们现在可以应用的也不过是少数比较可靠的例子拿来作上古音系的印证而已,还没有成系统的拟测汉语音系的原始汉语系统。”[2](P5)

      张琨于1983年的一次谈话中说:要建立原始汉语,“除了《切韵》以外,只有靠别的所谓藏汉语的方言了。可惜藏汉语的方言研究的程度有限,一时恐怕难以有显著的成绩。……做这个东西是危险的事情,完全是猜想。猜想的东西很难使人相信。比方说,我们发表过一篇文章,讲‘浓’和‘稠’,有很多所谓藏汉语的同源字,连我都不相信。……原始汉语究竟在什么时候能够整个地从汉语以外的材料中得到证明,看来还是渺茫的事情”[3](P243-244)。

      李荣在1984年的一次座谈会上说:“至于汉藏语的比较,现在还处在‘貌合神离’的阶段,看着藏文有点像,就凑上了。目前汉藏语的研究还在起步时期,我们不能过分苛求。要依靠汉藏语的比较来研究上古音,现在恐怕为时尚早。”[4](P5)

      以上几家都是学博识精的学者,他们的意见值得重视。他们都认可汉藏语系语言对于研究汉语上古音以及更古老的原始汉语的重要性,同时也都认为目前的汉藏语研究没有给汉语古音的研究提供很多可靠的材料,还不能把汉藏比较作为拟测汉语上古音和原始音系的主要途径。当今的汉藏语研究现状仍然没有超出他们所说的水平,还不能成系统地证明上古音或原始音。从汉藏比较构拟汉语上古音或远古音,能够看作定论的成绩也还是有限的。

      二、汉藏语系研究中的几个问题

      汉藏语的比较能够在汉语史研究中起多大作用,跟这个语系的总体研究有很大关系。学者们在这个领域内做了大量工作,但存在的问题也相当多。多年来,这一研究领域一直是个聚讼纷纭的地方,在语系范围、系属划分标准、同源词与借词的区别等问题上一直有争议。

      1.汉藏语系的范围及支系划分。

      汉藏语系这个概念是19世纪初西方学者提出来的。他们比照着印欧语系,设想汉语与周围一些语言具有发生学上的同源关系,属于一个语系。至于这个语系包含着哪些语言,语系内部分出哪些语族,则有过好几种说法。

      早期的研究者所讲的汉藏语系分作两支:东部的“汉台语群”,以汉语和台语为代表;西部的藏缅语群,以藏语和缅甸语为代表。此外,有把西伯利亚的叶尼塞语算在里边的,有把孟-高棉语算在里边的,有把高加索语算在里边的。这一时期的分类,如李方桂所说,还不过是在泛泛观察的基础上的粗略分类。

      20世纪30年代,李方桂提出了汉藏语系分为汉语、藏缅语、侗台语(后改称壮侗语族)、苗瑶语四个支系的分法。叶尼塞语等不再被包括在汉藏语系之内。这种四分法后来为中国大陆学者沿用。

      美国学者白保罗(Benedict,P.K.)和马蒂索夫(Matisoff,J.)所提出的对汉藏语系的范围和分支划分法跟李方桂有很大差别。他们把壮侗语族和苗瑶语族排除在汉藏语系之外,认为汉藏语系只包括汉语和藏-克伦语两大分支,藏-克伦语下分藏缅语和克伦语两支。这一主张最早在40年代形成,到70年代由于《汉藏语言概论》一书的出版而产生很大影响。

      20世纪后期,沙加尔、邢公畹等又有新的主张,认为不仅苗瑶语、壮侗语还要算在汉藏语系内,而且连以前所说的南岛语系也要划入同一语系内,这样一个大语系的名称叫做“华澳语系”。这个观点也有一定数量的支持者。

      与古汉语音韵研究有关的一个问题是,同语系内哪一支语言跟汉语的关系比较密切?在主要的分类法中,汉语都被看作一个独立的支系,跟其他语族并列。早期的分类法中,把汉语跟台语的关系看得比跟藏缅语关系更近;后来的分类法则把汉语跟藏缅语的关系看得更近一些。白保罗把壮侗语族、苗瑶语族排除在汉藏语系之外,只承认藏-克伦语跟汉语有亲属关系,但是也认为汉语跟藏缅语关系疏远:“藏缅语和克伦语可以构成一个与汉语对立的上位语族(藏-克伦语族)。藏-克伦语和汉语的关系比较疏远,可与闪语和含语或阿尔泰语和乌拉尔语之间的关系相比。”[5](P1)汉语跟其他语族的亲缘关系都比较疏远,能够确认的同源成分也很少,这对于历史比较是不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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