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域(perspective,也译为视角、视点)是叙述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人们通过这个概念试图阐明,世界“永远不可能‘靠自身’,而总是通过某种角度,凭借某种观点呈现在我们面前”。(注:托多罗夫《文学作品分析》,《叙事美学》第27页,重庆出版社1987年。)因而小说中的任何情景的展开,都必定落在某个观察者的视域中。由于观察不可能纯中立地进行,观察者势必将自身的许多因素带进观察,所以视域的展开和变换不但推进了小说的情节发展,还提供了许多附加信息,使叙述变得更加丰富。如果打开一篇小说,开篇是—— (1)一匹马拉着两个人,朝二道河子方向走。马是瘦马,且有些老了,走起路来就难免慢慢腾腾的。而它拉着的两个人,也不催它走快。他们在几年前就停止在他身上动用鞭子了,一则是这马善解人意,它不会故意偷懒;二则是因为他们和它都老了,马经不起鞭子的抽打,而他们也丧失了抽打一匹马的勇气了。(迟子建《一匹马两个人》) 显然,这段情景处在小说叙述者的视域中,叙述者从外观察着他们和它,或者根据他以往对他们和它的了解,或者根据此时的揣测和推断,使叙述能够进行下去。但是下一段中就有了变化—— (2)二道河子离他们居住的村庄有二十里路。那里没有人家,有的是一条曲曲弯弯的河、开阔的原野和田地。当然,山也是有的,不过它在河的对岸,看上去影影绰绰的,不大容易走近。马曾经想,那山一定是座很大很大的房屋,只是他猜不透里面都住着些什么动物,也许是黑熊、狼或者是兔子?马见过这些动物,它觉得它们比它命好,不用听人吆喝,也不用被套上绳索埋头拉车,直到拉得老眼昏花、吃不下草料为止。(迟子建《一匹马两个人》) 前面三段话叙述的情景仍然处在叙述者的视域中,可是从“曾经想”开始我们进入了老马的视域,从马的立场,以马的方式观察和感受着周围的一切。 视域同时也是一个含混不清、颇存争议的概念,有人认为这个概念“没有对视觉(通过它诸成分被表现出来)与表现那一视觉的声音的本体之间做出明确的区分”,“没有对谁看与谁说作区分”,因为在传统理论中它“既表示叙述者,也表示视觉”,而索性用聚焦(focalization)取而代之,后者只是用来指“‘视觉’(即观察的人)和被看对象之间的联系”。(注: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第二版)第168、169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 视域易与言说相混有其认知上的原因,下文将要讨论,但是单就术语自身的意义而言,它与言说的区别其实是很清楚的。如果不拘泥于叙述学对视觉的过分强调,就可以看到,视域其实是一个以视觉为喻体的隐喻,表示一次认知过程所达到的范围,涵盖了这次过程涉及到的所有对象和事态。认知可以是“看见”、“听见”、“回忆”、“想象”,也可以是“思索”、“认为”,甚至是带有感情色彩的“喜欢”、“讨厌”等等。对象和事态不可能纯客观地呈现在我们的认知中,必然带着认知者的痕迹——他特有的观察角度,所持的价值观念、情感态度等等,这些也是视域分析的重要方面。 当我们这样理解视域时,就会发现不仅对叙述性的篇章可以进行视域的分析,任何篇章——无论是口语的还是书面语的,无论是文学性的还是应用性的、科学性的,其实都受着视域的控制。言说必须有内容,而内容只能来自我们的视域,因而每一个句子都必定在言说一个视域,每一个篇章的形成都必定针对一定的视域而发生。有的篇章只涉及到一个视域,有的篇章却在许多视域的交叉中进行——其中有的视域只与个别的段落、句子发生关系,有的视域却影响到了整个篇章的结构。对这样的篇章进行视域的分析,也就分析了它的篇章结构。然而在叙述学中,视域的概念至今并没有经受过强有力的学理分析,视域的分析更缺少一套有形式标记指引的方法。这使得人们在进行具体的视域分析时,往往会陷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局面。 基于此,本文的写作有两个目的,一个是试图将视域的分析扩展为一种篇章分析的方法,一个是试图为这种分析探索一种从语言形式入手的手段。 一 意向性、意向动词与视域 要给视域的概念以一个牢固的学理基础,就要借助意向性的概念。意向性是哲学、心理学以至当前人工智能研究关注的热点。而所谓意向性,“简单地说,就是心理状态借以指向或涉及在他们本身以外的对象和事态的那种特征”(注:约翰·塞尔《心灵、语言和社会》第94页,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年。),“具有了意向性,我们的心理状态就指向、涉及、关联到或针对外在世界的种种客体和事态,而不是针对心理状态自身”(注:约翰·塞尔《心、脑与科学》第9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正是在这一性质上,有意识的生命体区别于一切无意识的对象。后者无论是一块岩石,一道水流,或是动物的一颗跳动的心脏,都是一种安于自身的、封闭的存在,它们不会将其他对象的存在纳入自身的存在;前者却是一种开放式的存在,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只要意识在活动,它就必定指向某对象,就会在自身之中将该对象内在地呈现出来。 反过来从外在世界着眼,无论是世界的哪一部分,都只有在某个意识主体的一次意向活动中才能呈示出来,否则它们的存在就是毫无意义的。语言叙述能够发生,前提就在于叙述者通过一次意向活动为叙述提供了叙述的内容。 一次意向活动通常被分析为两个部分。首先是意向活动中被主体意识到的具体事物及其联结成的事件。它们可能很简单,也可能很复杂,但不管简单还是复杂都组成了一个意向域。例如一个伊拉克青年向美军投掷了一颗炸弹可以组成一个意向域,至今为止美军对伊战争中所有的事件也可以组成一个庞大的意向域,只要我们能够在一次意向活动中把握住这些事件。很显然,意向域是对视域最恰当的解释,是视域作为一个隐喻所要说明的本体,完全可以在任何条件下换用这两个概念而保持等价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