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学“大辩论”与朱光潜美学

作 者:

作者简介:
劳承万,湛江师范学院教授、上海师范大学中国美学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广东 湛江 524048)

原文出处:
探索与争鸣

内容提要:

所谓五、六十年代美学“大辩论”,是美化当年学术环境的“潮流之作”。学界一般把当年美学大辩论的“学派”,分为主观派、客观派、主客观统一派、社会性与客观性统一派四大派,这几乎成了坚不可摧的定论。如果把当年“大辩论”中的芸芸众生,归为四大类,本来无不可,但将它们作为“学派”,则大失学术本色,亦不合乎历史事实。朱光潜的文艺思想与美学理论体系(尤其前期体系)是颇具特色的。其建构体系的路向是:以“出世——入世”的二极性人生态度(艺术形而上学)和现代多学科的实证知识(心理、生理、文学、历史——艺术生理学),去融汇西方哲人学说而形成的一个五彩缤纷、斑斓驳杂的美学理论体系。朱光潜建构体系的独特心灵历程,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寻求出路的一种艰难卓绝的尝试。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5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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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学“大辩论”的反思

      一、所谓五、六十年代美学“大辩论”,是美化当年学术环境的“潮流之作”。这与当年的“大鸣大放”、“大批判”、“大跃进”、“大字报”等等是同一家族的词儿,同一血缘的“宠儿”,都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烙印,表现了那个时代“假大空”的幽灵和时代精神。(以下简称“大辩论”)。参与当年讨论的“剩勇”们,一方面适应时代潮流之发展,另一方面也为了寻找自我直立起来的“根基”,因而“一叶障目,而不识泰山”。此后,便以讹传讹,成为所谓历史定论的传述者。乃至一班年青人,未经历过当年风雨者,在“以讹传讹”的传统中,诗意地去追述当年的讨论情境,且曰那是“政治冲击学术的恶劣环境中,唯一的自由讨论,真正的百家争鸣”云云。

      二、“大辩论”的轴心人物(箭靶子)是朱光潜先生。一切“讨论”都以朱氏为转移,朱氏在当年的地位与“价值”毋庸讨论。当年的讨论者心里明白以下等式:朱光潜=唯心论/唯心论=反动派;批判朱光潜=追求进步=时代主潮。翻翻当年的六大本论文集,基本调子就是如此。当然,其中也不乏一些学术观点之闪光,以及若干学术思考,有良心的论者也露出若干平等态度。但支流掩不住主流,局部代替不了全局。

      以下所引是最“客观”、最少“霸气”之论:“朱先生的学问,骤看来好像是很渊博,他兼收并蓄了诸家的学说,他旁征博引了许多东西,似乎也能头头是道。但是如果认真地把他的所有著作研读一下,那我们就会发现他的学说像用许多破烂的碎布勉强缀成的破布片……当然,我们也承认,朱光潜在过去旧中国的知识分子群中,还算是比较用功的一个,也有一些见解。但是这一切并不妨碍我们作出这样的判断:就是朱先生的整个美学思想体系,是敌视中国劳动人民的、反动的、剥削者的美学思维体系。”[1]

      这是著名文艺理论家黄药眠先生的文章。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此类文章中之“奥妙”:一是奉命而写作(批判)必须唱高调,即“但”书之后的大文,都必须与潮流保持“高精尖”的绝对一致性;二是“但”书之前的“低调”,诸如以“好像”、“似乎”等等掩盖着那难言的真相,以“我们也承认”之言来显示被迫困境中的尚未灭尽的良心;以“某些个别问题上”之言,虚掩临时制造的谎言……

      这是老一辈知识分子之间,在环境高压下所完成的“精神分裂”而良心尚未灭尽型的“但书”批评。至于那些秉笔“御用”以“红色专家”自居、挂着马列主义独家经营招牌的霸道理论家,只会扣帽子、打棍子,其十足的“霸气”(如“朱某不配学马列”等等)与真正的学术毫不沾边,其文在当年是何等的“显赫”而威风凛凛,然而今天重温,只不过令人捧腹而已。

      除了“御用——霸道”理论家之外,便是那些尚在“总角”的年青人(年青“理论家”),因受“初生牛犊不怕虎”与“天生我才必有用”信条的导引亦加入了“大辩论”,说重一点是“乘势起家”,说轻一点是“凑凑热闹”。当然,对准“箭靶子”(批判朱光潜)是第一要义,否则,便失去“针对性”和“学术价值”。此类文章亦不在少数也。这是“趋时”的“牛犊”批评。

      以上是笔者所归纳的“大辩论”中的三类批评“模式”:1.“精神分裂——良心尚未灭尽”型的“但书”批评;2.御用的“霸道”批评;3.凑热闹的趋时“牛犊”批评。

      不难看出,3种批评都免不了“一边倒”,否则,便会引火烧身。但在三者的火力中,透过那被打杀的朱光潜形象,略能“就事论事”、尚存若干学术价值者,完全得救于中国儒家哲学“孟子——王阳明”所发现的那颗“良心”矣!

      以上3种批评“模式”是特定时代的“天然”产物,其在此后的历史流逝中,时沉时浮,时至今日几乎成一种顽固的恶性“传统”,挥之不去。其影响之严重(对学术生机之扼杀),所犯下的“历史罪过”是罄竹难书的。故,重温那段历史,解剖3种批评“模式”,足有警钟之作用。

      三、如果是真正的“百家争鸣”、真正的“学术辩论”,那么,被批判的对象,首先就不应是被“钦定”的某某人,而应是一切“错误”者;“百家”不是一家,“争鸣”不是一元,而是多元。其次,既然是“辩论”,那便应该令人“心服口服”,双方处于平等地位。然而并非如此。且看朱光潜当年的内心自白:“在群起而攻之的形势下,我心里日渐形成很深的罪孽感觉,抬不起头来,当然也张不开口。不敢说话,当然也就用不着思想,也用不着读书或进行研究。”[2]

      当年,“群起而攻之”的形势,是在批判胡适、俞平伯,反胡风的紧张背景下形成的(1957年反右之后更是惊弓之鸟、“噤若寒蝉”),其时谁能抵挡?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惶恐中,怎能不形成“很深的罪孽感”呢?朱光潜明明白白地说“抬不起头来”、“张不开口”、“不敢说话”、“用不着思想”、“也用不着读书”。这怎能扪着良心说是“百家争鸣”、“真正的学术讨论”?

      再看朱光潜的自白:“人家要封闭我的唯心主义,我自己也就非尽力封闭唯心主义不可……我自己咧,口是封住了,心里却是不服,在美学上要说服我的人就得自己懂得美学,就得拿出我也懂的道理说服我,单是替我扣一个帽子,尽管这个帽子非常合适,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单是拿‘马克思列宁主义认为’的口气来吓唬我,也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因为我心里知道,‘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还只是研究美学的人们奋斗的目标,还是待建立的科学;现在每人都挂起这面堂哉皇哉的招牌,可是每个人的葫芦里所卖的药都不一样。”[3] 封别人的口,扣帽子,吓唬人,打着堂皇的招牌,兜售自家的私货……有半点良知的人,恐怕都不会认为这是什么“自由的学术讨论”、“真正的百家争鸣”。时至20世纪80年代,朱光潜回香港母校讲学时还说:“五十年代的那场大辩论,有些题目(即范畴概念——引者)是可笑的。”[4] 其实,整个“辩论运动”都是可笑的——这是朱光潜作为历史的“悲剧胜利者”对昔日那段历史的一种“戏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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