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人类有了自觉的生存和生命意识起,无论在哪一个特定的阶段或时期,都未曾放弃过对生存空间的开拓,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反之,人以自己具有无限灵性和可逆性的特有机能,在寻求与更为广阔而久远的世界对话,从而获得超出现存时空的物质的、精神的能量与信息。其间,即包含着人类对自然和自身的共同开发,对物质领域与精神天地的全力拓展。通常来说,人类为了首先确保从个体生命到种族(群体)生命的物质性的生存与发展,所要着重进行的是物质领域的讲求实用和实效的活动。但是,无论个体还是群体,其在一定生存阶段和生存环境中对于自然、社会以及人自身的物质上的(包括科学知识上的)开发与把握,是极有限的。况且,人生苦短,天地久长,万物皆变,一切皆流,人若仅限于对外在世界的具体的物质性把握和实用性开垦,又必然陷于压抑的、自视渺小的悲观或困顿之中,所以,便需凭靠伸展精神的双翼飞向远方——此可谓人性深处的一种强烈的冲动,所指向的正是人把自己的精神同天地间永恒的精神相融合,渴求超越有限而进入无限,让生命的意义在自由无碍的空间升值。这样,人就有可能脱开现实局限而将自身与更高的东西联系起来,激发出崇高、永恒的精神和深挚的信念。可以说,这正是人类从事文化活动,特别是文艺活动的一个至关重要的永恒性的心理及哲学依据;是人类生命情调中的一个绿色命题。 一、文艺活动:由现实超越走向精神自由 文艺活动是用一种独特的暗喻形式来表现人类的生命体验和生命意志的。苏珊·朗格将艺术作品比作“生命的形式”,认为“每一个艺术家都能在一个优秀的艺术作品中看到‘生命’、‘活力’或‘生机’”,作为一个艺术家的首要任务便是赋予他的艺术作品以“生命”。[1]p41 这种所谓“生命的形式”,包含有丰富的基质,浅近地说,它是艺术家特有情怀意趣、人格精神投注后的产儿,是一种个体生命意志的外化。而延伸到人类文化的目标上看,则是作为从精神上掌握外在世界和内在世界的方式,文艺家以及其他社会群体借此而追求并获得人生宇宙中更为丰富的生存和生命意味,乃至绝对价值的东西。这可使人类的生命空间得到极大的扩展。如,在对那个远离大地的天体月亮尚可望而不可及(甚至在理性认识上尚不可知)的时候,人类已将其引为知己,在文艺活动中开始了情长意深的对话、交流;一块就在眼前交错着条条斑痕的“丑石”,却又会让人发现凝结其中的历史沧桑和同时写进了瞬间与永恒的史诗。 扩展生命空间作为人类文艺活动的重要指向,与人类的精神需求相默契。整个人类文明史的演进过程中,不同时代,不同种族或群体,对于精神需求的局部理解和认同,可能有种种差异,但在表面的差异背后,却潜在着永恒的共性。正因如此,才使历史成为一个整体,才使人类无论发生多么强烈的对立碰撞,经历多少曲折迷误,终究还是要指向共同的文化命题。这潜在着的具有永恒共性的人类精神需求,就是实现从个体到群体的身心态势的极大自由,以及整个生命体的充分张扬。所以,人类既不留恋于蒙昧阶段上的混沌状态,也不满足于文明阶段上的分离状态,而是以对人类昨天、今天和明天的生命呼唤与理想追求,总是信念执著地不断走向生存发展态势的更新境界。文学和艺术从其最初被有意识地创造出来起,便始终以关心人的身心态势、拓宽人的精神世界为特质,并且创造了开启或渲染人进入身心自由状态的最佳形式。它的最具超拔性的人文关怀和人文导向,是宇宙意象和生命情调。它可以从更为宽广的时空来反思、省察和表现人生万状,并以特有的方式和魅力使人不同程度地超越自身和实有,进入自由的别具情味的精神世界,或者在自身生命体验中使瞬间永恒化,使本能神圣化。 “每一粒水滴中都有我和世界”,这就是艺术境界中的发现,有限中蕴蓄着无限,瞬间中接通了永恒。发现至此,体验至此,生命空间自然便开阔起来。何况每个人心中的世界往往会各有千秋,因而,在艺术创作和感受,乃至整个审美活动中,主体自己就可以是一个太阳,一轮明月,一颗星辰,放射出蕴藏于自己胸襟中的万道光芒。从这个意义上说,文艺活动不光可使人扩展精神自由的生命空间,而且还可以从中焕发和增强人生美趣、人类的自信。 二、文艺活动:审美发现中的生命张力 生命空间的扩展首先在于发现。人类通过文艺活动扩展生命空间,就其生成的机缘而言,可以追溯到原始人类的万物有灵观念,以及原始思维。人类神话产生的主要时代——新石器时代的原始人类,生活在万物有灵的观念支配之下。“这种观念认为宇宙万物都像原始人类一样具有生命甚至‘灵魂’。”[2]p4 这种观念在原始人类与宇宙万物之间建起了特殊的交感通道。在他们的心目中,自身的生命和感知同外在的万物是同一的和相融合的,因而永远是一体的,某种无所不在的灵性充满于宇宙万物之中,把万物统一在一起和联系在一起。原始人类体现这种观念及思维方式的关键是一种“类比”。阿恩海姆在《艺术与视知觉》中即指出:“儿童和原始人在描述一座山岭时,往往把它说成是温和可亲的或狰狞可怕的;即使在描述搭在椅背上的一条毛巾时,也把它说成是苦恼的、悲哀的或劳累不堪的等等。”[3]p337 按照这种思维,当然不可能对外物作出纯客观的科学实证性的判断和把握,但其于不自觉间表现出来的作为生命体的人,自为一个世界,一个小宇宙,时时与外在的宇宙生态的大环境通灵感应,则无疑使人可以拥有神游情往、彼此激活的更为自由的生命世界。事实上,在现代社会中,“人们所能设想出来的许许多多微妙复杂的关系——微观宇宙和宏观天体之间的关系,人和某些星体之间的关系,个体命运和星体命运之间的关系等等”,[4]p89 也都是得自于原始人类生态感应的“有灵”观念及其思维中的互为类比。这种观念、思维,以及借此而对宇宙万物的判断、发现,原始人类中便生成了巫术活动、图腾崇拜、原始宗教和前艺术活动、类艺术活动等体现生存信仰和生命意志的活动。 黑格尔在《美学》中讲过:“人还通过实践的活动来达到自己(认识自己),因为人的一种冲动,要在直接呈现于他面前的外在事物之中实现他自己,而且就在这实践过程中认识他自己。人通过改变外在事物来达到这个目的,在这些外在的事物上面刻下他自己的内心生活的烙印,而且发现他自己的性格在这些外在事物中复现了,人这样做,目的在于要以自由人的身份,去消除外在世界的那种顽强疏远性,在事物的形状中欣赏的只是他自己的外在观察。”[5]p38 从人类产生“自意识”起,便开始使人的实践活动执著于发现自己,实现自己,并以在宇宙万物间寻求和创造人的自由无碍的生存与生命空间为旨归。可以说,这一“冲动”和追求是穿越时空,直指人类发展的终极命题的。其中,为了满足人的心灵自由的需要,“是艺术以及一切行为和知识的根本和必然的起源”。[5]p40 依据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所讲述的人类掌握世界的四种方式(理论的、实践——精神的、艺术的、宗教的)来看,“艺术的”和“宗教的”其内核显然是属于心性的,或曰心理的。如果说“理论的”和“实践——精神的”是人类为了生存和发展,侧重利用身外的自然和身内的自然创造和扩展客观的现实时空,那么,另二者主要是指向主体性的心理时空的创造和扩展。不过,宗教的方式终究只能使人产生虚妄的永生和幻想,而文学和艺术活动却确实可使人以另一种存在方式进入广阔而自由的甚至永恒的精神世界,至少能够使人在主观体验中得到灵性的自由伸展,或者开启现实时空中尚闭锁着的门户,使人的生命意志在一种创造性的理想的境界中得以实现。因为,“艺术并不完全服从自然界的必然之理,而是有它自己的规律”。[6]p136 这从原始文化的结晶——古代神话开始,便格外鲜明地体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