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是中国当代美学的“后实践美学”时期。“后实践美学”的主角是20世纪80年代接受实践美学的启蒙而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学人。这一新的学术群体因大致相近的学术取向而松散结盟。这是中国当代美学“走出古典”,谋求观念与学术转型,然尚未完成这一任务的时期。由于这一转型与求新又以实践美学为必要的学术起点和参照,与实践美学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学术因缘,故而被称之为“后实践美学”。 一 “后实践美学”一语似乎由杨春时先生于1994年提出,但是,“后实践美学”的学术努力可以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美学史上的一个重要阶段。一方面,中国当代美学刚刚走出认识论美学时期,进入一个实践美学的时代,以李泽厚先生为代表的实践美学在美学界产生了极为普遍、深刻的学术影响,成了当时中国美学的主潮;另一方面,就在实践美学征服全国同行的同时,美学界已有人对实践美学提出异议。 首先是高尔泰先生。他很敏锐地发现了李泽厚实践美学的理论盲点,提出“感性动力”说与李泽厚的“积淀”论相对: 美感是人的一种本质能力,是一种历史地发展了的人的自然生命力。它首先是人的自然生命力,是人类创造世界和选择进步方向的一种感性动力……它永远是开放的和进取的,永远是通向未来的。其次,它是历史地发展了的,是以往全部世界历史的成果,在其中……理解转化为直觉,逻辑认识转化为感觉,历史的和社会的东西转化为个人的东西。这一切都来自以往的历史发展。所以它又是面向过去的,是一个相对静止和封闭的理性结构。美感包含这二者,但不是这二者的机械的结合。它首先是一种感性动力,在其中理性结构不过是一个被扬弃的环节。(注:高尔泰:《美是自由的象征》,103~104、109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显然,高尔泰接受了李泽厚的启发,部分地接受了他的“积淀”论,但又明确地意识到“积淀”论在人类学学术视野方面的理论缺陷:不利于人类审美文化成果之回顾,不利于解释人类审美活动之精神创造性能,不利于解释人类审美文化成果之增值、创新现象。高尔泰先生提出,为充分彰显人类审美之精神自由价值,美学理论不应当面向历史,缅怀文化史成果,而应当是一种面向未来、开放的和强调创造的理论: 美不是作为过去事件的结果而静态地存在的。美是作为未来创造的动力而动态地存在的,所以它不可能从“历史的积淀”中产生出来,而只能从人类对于自由解放,对于更高人生价值的永不停息的追求中产生出来……从变化和发展的观点看,即从人类进步的观点看,不是“积淀”,而是“积淀”的扬弃,不是成果,而是成果的超越,才是现代美学的理论基础。(注:高尔泰:《美是自由的象征》,103~104、109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刘晓波则从另一方面对此提出质疑: 美的永恒价值不在理性的、社会的“积淀”,而在于美作为一个开放而具有无限可能性的、永远指向生命本身的、活的有机体,能够不断地唤醒在理性法则、社会规范之中沉睡的感性个体生命,为人的自由开辟通向未来的社会。(注:刘晓波:《选择的批判——与李泽厚对话》,17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 他认为,李泽厚实践美学的群体理性主义立场是一种极为保守的美学,与当时整个时代的思想启蒙运动相左。据此,他明确地提出了一种新的美学立场——强调现象、个体和感性的美学。 由于当时特殊的条件所限,高、刘二位没能对他们的理论深入展开。但是,他们对李泽厚的批评却揭开了20世纪90年代“后实践美学”诸君超越实践美学运动的序幕,“后实践美学”图新之路正是在上述思路下展开的。 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中期,高尔泰和刘晓波对李泽厚的异议客观上只是为李泽厚补过,对李泽厚实践美学理论存在合理性之怀疑只是个别人的见解;那么,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美学研究从整体上走出实践美学,另谋新路,恐怕已是普遍性的学术取向。新一代学人普遍表现出对实践美学的不满,力图走出实践美学的理论困境,开拓中国当代美学的新局面。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才可把整个20世纪90年代称为“后实践美学”的时代。 潘知常先生1985年就发表了《美学何处去》(《美与当代人》1985年创刊号),1991年出版了《生命美学》,提倡生命美学,这也许是“后实践美学”谋求正面理论新建设的开始。他不满于实践美学的实践本体论,而以“生命”为美学理论建设的新起点: 美学必须以人类自身的生命活动作为自己的现代视界,换言之,美学倘若不在人类自身的生命活动的地基上重新建构自身,它就永远是无根的美学、冷冰冰的美学,它就休想有所作为。(注:潘知常:《生命美学》,2页,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1。) 他认为,审美活动是生命的最高存在方式,它与人的理想本性同在,是人的自由个性的全面实现,审美是人类生命的自我超越,是唯一能拯救我们的上帝。 潘知常极力强调审美作为观念文化对人类物质性存在的超越,在审美本体论这一点上,他与李泽厚并无不同。李泽厚也认为: 美的本质是人的本质最完满的展现,美的哲学是人的哲学的最高级峰巅。(注:李泽厚:《李泽厚哲学文存》下编,645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但是,潘知常专从精神超越性方面论审美,比之于李泽厚在工具本体论下论审美,逻辑上更能自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