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空白”之比较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克和,广东佛山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中文系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化与文论研究; 张唯嘉,广东佛山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中文系教授,主要从事当代欧洲文学与文论研究。

原文出处:
外国文学研究

内容提要:

中西美学家都高度肯定“空白”的美学价值和意义,但他们所理解的“空白”并不尽相同:中国古代的“空白”是一个模糊而无限的概念,而西方当代文论的“空白”清晰且有限。中国文论家认为“空白”的审美效应是由“道”的性质决定的,而西方学者则认为“空白”通过破坏可联结性来实现一种潜在的联结,并由此而获得审美意味。中西都认为创作主体心灵的虚空是创造艺术空白美的前提,但中国古代的虚空是出尘以屏除自我,而西方则是去蔽以找回纯粹的自我。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5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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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白”是中国古典诗学中一个老而又老的美学概念,不过人们往往是在考察“意境”、“虚实”等问题时才谈到它,很少将它作为一个独立的审美范踌来研究。在西方文论中,“空白”是一个颇具现代意味的先锋术语。20世纪60年代,波兰现象学美学家罗曼·英伽登率先把“空白”概念引进西方艺术理论。70年代,德国著名接受美学家沃尔夫冈·伊瑟尔相继推出《文本的召唤结构》(1970)、《潜在的读者》(1972)、《审美过程研究——阅读活动:审美响应理论》(1976)等著作,创造性地将“空白”概念发展成为一种系统的理论。80-90年代,法国新小说家罗伯—格里耶在他的“新自传”三部曲《重现的镜子》(1984)、《昂热丽克或迷醉》(1988)、《科兰特的最后日子》(1994)中,总结新小说创作的实践,提出颇具革命意义的“空白说”。比较中西“空白”观的异同,全面认识“空白”范畴的内涵和意义,对于考察与梳理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文艺思想的共性与特性,建构和发展中国特色的文艺美学体系,有着不可忽视的意义和价值。

      一

      中西美学家都把“空白”视为一个涉及艺术创作内在规律的美学概念,都高度肯定“空白”的美学价值和意义。

      在中国古典诗学中,“空白”是艺术美不可或缺的重要构成。传统书论认为,书法是黑、白架构的艺术,墨出形,白藏象,“计白以当黑,奇趣乃出”(邓石如语,转引自包世臣73),书法的韵致就蕴藏在无墨的“白”之中。戴熙说:“画在有笔墨处,画之妙在无笔墨处”(转引自邓乔彬1311);笪重光云:“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9)。中国的诗论家与画论家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如:李调元提出“文章妙处,俱在虚空”(1519);刘熙载认为,“律诗之妙,全在无字处”(2437);王夫之评论盛唐诗歌,“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19)。中国曲论家也强调戏曲应留有“空白”。陈继儒指出:“曲不尽情为妙”(108);金圣叹论道:“《西厢记》是一无字”(19);沈际飞认为《牡丹亭》感人至深的奥秘就在于它能“从无讨有,从空摭实”(90)。总之,在中国古代文艺理论家眼中,“空白”不仅是文学艺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而且是艺术的肯綮和机窍。“空白”是“无象”中的“有象”,“无形”中的“有形”,“空白”中包孕着艺术美的极致。

      西方当代文论家同样强调“空白”是文学艺术的重要特征。英伽登指出:艺术作品是一种“意向性的客体”,它既不同于山水树木等“真实客体”,也不同于独立存在于个人头脑中的“理想客体”。其最大特征就在于它的“图式结构”中包含有若干“不确定性的点”。“每一部不论何种类型的艺术作品都有独特的性质,……它在自身之内包含有明显特性的‘空白’,即各种不确定的领域”(736)。继英伽登之后,伊瑟尔从分析文学语言的特征着手,进一步论证了“空白”是文学作品的基本结构。在他看来,文学文本语言与非文学文本语言的区别在于,它包含了许多“不确定性”和“空白”。因此,文学文本语言才成为一种具有审美价值的表现性语言,文学文本也才成为一种“召唤结构”。他提出:文学作品的意义与审美潜能蕴藏在空白之中。在提供足够的理解信息的前提下,一部作品包含的空白越多,审美价值越高,并且越能激发和调动读者阅读和参与创造的积极性。(注:参见章国锋等主编:《二十世纪欧美文论名著博览》(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287-291。)新小说派领袖罗伯—格里耶则认为:“空白”是造就文学生命运动和生命活力的源泉。新小说是一种“空白”的“会聚场”,小说写作“正是从空白到空白才构成叙事的”(注:参见陈侗等主编:《罗伯—格里耶作品选集》第三卷(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8年)204-205。)。

      然而,中西艺术理论家对“空白”一词的内涵又有着不同的理解。

      就“空白”的表层含义而言,在中国古代,不同艺术领域里的理论家有不同认知。例如,在书画理论中,它指作为书画作品材料(如纸素)源初的白,即不着笔墨之处。从操作层面来看,书画论者谈论“空白”,实际上就是讨论为什么要“布白”以及如何“布白”的问题;在诗论词论中,指的是“不着一字”——没有用词语明确提到的东西,亦即刘熙载所云:“无一语及于事实,而言外无穷”(2419);在曲论中,它既代表不具实景的虚拟舞台形象,又指戏曲中的不语之事,言外之韵,留蓄之情。然而,就“空白”的深层内涵而言,中国古代艺术理论家的认知是完全一致的。无论书论画论,还是诗词曲论,“空白”的深层内涵都指向古代哲学的“空相”,其本质都是宇宙万物之终极本体——“空无”。

      当代西方的“空白”观主要建立在对叙述文体(尤其是小说)研究的基础之上,其内涵具体清晰却又颇具争议。英伽登论著中的“空白”主要指艺术作品图式化构成中所包含的若干“不确定性的点”,亦即存在于意向性客体的确定性之中、或者存在于由艺术作品“图式化了的方面”组成的系列之中的间隙。伊瑟尔在其重要代表作《审美过程研究》中批评英伽登的理论失之于机械呆板,“没有把‘不确定性的地方’或者作品的具体化作为交流概念来考虑”(244)。他认为空白是文学交流的基本结构,是“存在于文本和读者之间的相互作用的一种基本成分”(266),“与其说不确定性和文本自身有关,还不如说它和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建立起来的、存在于文本和读者之间的联系有关”(247)。罗伯—格里耶所说的“空白”既有省略、缺少的意思,也有缺陷、矛盾、破碎等含义。他以空白来颠覆西方传统艺术理论中的完整律。在他看来,“完整”蕴涵着时间上的连续性、事理逻辑上的因果关系、体系上的严密无缺、结构上的封闭以及生态上的静止,而“空白”则意味着瞬间性、悖论、破碎、开放和流动。

      总之,中国文论中的“空白”既是一个模糊概念,又是一个无限的范踌。它既反映出一种省略,更代表着一种境界,也就是庄子所谓“无极之境”。它因观者的欣赏玩味而不断丰富、充实和升华,永远不会完结和消失。而西方文论中的“空白”则是一个具体清晰的概念,是一个有限的领域。英伽登认为,在阅读的“具体化”过程中,所有“不确定性的点”,都将被读者的构造性活动消除。伊瑟尔也明确地说:“空白是本文看不见的结合点,因为它们把本文的图式和本文视野互相区分开来,同时在读者方面引起观念化的活动。理所当然,当读者把本文图式和本文视野联结起来时,空白就‘消失’了”(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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