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寂:日本民族审美的最高境界

作 者:

作者简介:
彭修银(1952-),男,湖北广水人,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东方美学、文艺美学研究;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邹坚(1969-),男,江苏宁波人,南开大学哲学美学专业研究生。南开大学 哲学系,天津 300071

原文出处:
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

内容提要:

“空寂”作为日本民族独特的美学范畴,它的形成一方面受到日本民族固有的自然条件、自然观以及植物美学观的影响。另一方面是在成功地吸收了中国禅宗思想之后形成和发展的。“空寂”美意识在文学领域直接表现余情余韵的艺术风采;在绘画领域体现着一种枯淡之美;在造园中表现出一种“无相”的野逸之美;而茶道中的“和静”境界正是“空寂”美的充分体现。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5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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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 I0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0-2456(2005)01-0009-06

      “空寂”作为日本民族独特的美学范畴,它的形成自然也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日本民族固有的自然条件、自然观以及植物美学观的影响。而且,其“空寂”之美学范畴也是在成功地吸收了中国禅宗思想之后形成的。如果说日本民族固有的自然条件、自然观以及植物美学观是日本民族审美的“空寂”美范畴形成的“土壤”的话,那么,中国禅意识的渗透就是“空寂”形成的“阳光”和“雨露”。正是在这种土壤、阳光、雨露的共同培育下,日本民族审美的“空寂”美范畴才得以萌芽和形成;日本民族审美的“空寂”美范畴更由于其本身体现了日本民族的审美理想且符合日本人的精神构造而终于发展成为日本民族审美的最高境界。

      一

      要研究“空寂”是如何生发、升华成为日本民族审美的最高境界的,首先必须研究日本的自然条件。因为自然条件是日本文化的摇篮[1](p1),也是“空寂”产生的摇篮。人们生活在大自然之中,感悟自然风物,必然会从中产生一定的美意识。日本人的原始的“空寂”美意识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生活于其中的作为环境的自然。

      日本列岛独特的自然条件,赋予日本人的审美心理感觉,就像遍布于日本全国各地的樱花所给予日本人的心灵体验一样:灿烂得令人心醉,飘零得令人心碎。日本列岛处于一个较高的纬度位置上。在南北狭长的地形上,山脉像脊背骨一样纵贯其中。随处可见的高山,经常呈现出山顶是积雪,中部是红叶,山脚却是一片绿色的景观。岛上气候温和,空气湿润。放眼日本列岛,展现在面前的是一派悠悠的绿韵;畅游日本列岛,呼吸到的是带着几分甘美的清爽怡人的空气。而且日本列岛经常闭锁在飘渺、朦胧的雾霭之中,很容易造成变幻莫测的景象。可以说,整个日本列岛都已经溶进了柔和的大自然之中。这又怎能不令人如痴如醉呢?

      但是,另一方面,日本的自然环境又给日本人以一种悲壮、崇高的壮美感。首先,日本处在远东的终极,从地图上看,它只不过是面对浩瀚无际的太平洋的几片小岛而已。日本是个小国,就连日本人自己也有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而且日本列岛四面环海,在地理位置上处于相对孤立状态。其次,日本列岛中虽然主要的大和地区处在温带,但南端和北端分别处在热带和寒带之中,气候差异大。这种自然条件加上几乎所有大城市都集中在日本列岛太平洋沿岸,就使得那些生活在他们自称为“里日本”的居民产生一种深深的自悲感。日本远离大陆,海洋性气候明显,虽然气候湿润,却经常有突发性的台风。夏末秋初期间,台风频繁袭击日本,给日本人民的生命财产造成很大的破坏。尤其让日本人惴惴不安的是:日本国由于受横贯日本列岛的“环太平洋断裂带”的不稳定性的影响而地震较多、火山活动频繁。即使是因其景分壮美而成为日本艺术创作中经常描写的题材的富士山也是一座典型的火山锥。更有甚者,由于“环太平洋断裂带”的活动的影响,日本国土甚至向着日本海一侧下沉并向太平洋方向缓慢移动。“中国有句俗话叫‘稳如泰山’,而日本人甚至连脚下的土地都不稳定。如果说日本人的人生观、世界观中有一种刹那感的话,那么,它不正是出于连大地都在变动这一经验的积累吗?”[1](p4)这么多的自然灾害又怎能不助长日本人的无常感、宿命感呢?

      之所以要首先研究日本的自然条件,是因为日本民族所处的这一独特的自然环境从根本上决定了日本民族的自然观,而一个民族独特的自然观势必向这个民族的其他意识形态渗透,而这些意识形态交叉作用所聚结的影响力,甚至可以规定一个民族的审美情趣。日本民族的自然观的核心思想是“万物有灵论”和“天人合一论”。首先,日本列岛多姿多彩的绚丽风光使得日本人陶醉于其中,使得古代的日本人认为只有神的国度才有如此美境,认为日本是神所生产的国度,认为日本的山山水水、大地万物都是神的产物,都承接着神的灵气,即万物有灵。这一点在《古事记》中可以得到证明。与此同时,大量的自然灾害又使得日本人感到生命受到严重的压抑,台风、火山、地震这些自然灾害因其不可征服而施于日本人以崇高感。这就使得日本人一方面有感于个体的渺小、生的无常和短暂而崇拜自然,另一方面又激发了日本人思索如何从精神上把握无穷无尽无限存在的自然万物的问题而产生“万物有灵论”及“泛神论”。诹访春雄在《日本的幽灵》一书中说道:“阿伊努族人(日本最早的居民)认为宇宙中的万物都是有‘灵’的,并给宇宙的森罗万象安上‘神’的名字。人间与这种‘灵’世界的关系是相互授受的关系。”[2](p53)柳田圣山在《禅与日本文化》一书中说道:“日本的大自然,与其说是人改造的对象,不如说首先是敬畏信仰的神灵。”[3](p63)可见,自然之于日本民族有着神灵的性质。而作为“泛神论宗教哲学最高范畴的神,是最崇高、最美好的境界的象征;是整个自然界和人。”[4](p447)“构成灵的实质的,乃是生的欲求所具有的丰富热情,而不是渺渺茫茫在梦中或错觉中所见到的东西。……有灵观的核心,实在是根据人性所有的根深蒂固的情感这个事实的,实在是根据生之欲求的。”[5](p33)可见,“万物有灵“观念的实质,是对生命的崇拜和礼赞,是对宇宙的一种精神把握。而且我们也可以看出,“天人合一”思想在“万物有灵论”中已经有所萌芽。因为要从精神上把握“有灵”的自然万物,就必须做到主客和谐相处、天人灵性相通,即“天人合一”。“天人合一”的观念虽然萌芽于“万物有灵论”,却是在受到来自中国的佛老思想的影响之后而最后定型的。日本人的“天人合一”思想由于受佛家的“人与自然同根同体”思想、老庄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思想、尤其是道家的“以天合天”思想的影响,也主张人与自然融汇一体、主客浑然相交,强调天人相通、天人相融,而且认为“天人合一”的“天”不仅是天地万物的代表,而且是指一种自然之性,自然之精神,即道家的‘以天合天’是自然的、理想的,是对世界的审美关系。人类虽然处在一个以有限人生直面无限宇宙的矛盾境地,然而人之为人的类的属性——自由自觉的本质必然驱动着人去探求时空的无限,去把握宇宙的终极。但是,人又始终处在意识到人的局限并想超越这种局限而在现实中又无法真正超越的两难境地之中,这就铸就了人类生命永远无法摆脱的悲剧意识,也启迪了生命主体进行自救的超越意识和途径:既然在物质形态上无法把握无限,那就在精神上予以把握;既然在物质形态上无法实现永恒,那就在观念上体验永恒。“天人合一论”所解决的正是处于两难境地的人类之精神最后解脱和最后归宿的问题:在天人双向生成的过程中,通过物我相亲,实现人与自然的相通相融,达到物我同一——物即我、我即物,不仅超越主体自然,而且超越客体自然,从具体实然的天人合一状态进入本体超然的物我两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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