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工夫”与王阳明的体验美学

作 者:

作者简介:
潘立勇(1956-),男,浙江慈溪人,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典哲学美学研究。浙江大学 哲学系,浙江 杭州 310028

原文出处:
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

内容提要:

阳明心学注重“心上工夫”,即通过本心对“良知”的缘机体认和直觉领悟,使良知在本心直觉中真体朗显,活泼澄明。这种“心上工夫”使其心学美学带有生命直觉和现象直观精神:其审美把握的角度是境域中的时机化体认,其审美体认的方式是无现成、无绝对、无理障的直觉领悟,其美学形态则是由伦理思辨美学转向心性体验美学。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5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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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248.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942X(2005)01-0129-06

      阳明心学在认识论上以“致良知”的整体直觉突破了朱子理学“格物致知”的两面工夫,使认识和思辨的方法背离朱子理学的理性主义而偏向了直觉主义乃至带有神秘主义的倾向[1](pp.390-413),在审美工夫论上则突出强调了缘机体认和直觉顿悟的意义。它对美学的影响,是引导美学的思辨和体认方法更多地由理性主义转向直觉主义和现象直观精神,美学形态更多地由伦理思辨美学转向直觉生命美学和体验美学。本文即着重分析阳明“心上工夫”所透显的体验美学智慧。

      一、“心上工夫”与“禅悟”

      “心上工夫”内在地涉及到与禅的关系。王阳明早年曾出入佛道,与佛教禅宗更有不解之缘,湛若水作《阳明先生墓志铭》,谓阳明“逃仙逃禅,一变至道”[2](卷三八,p.1405)。和会儒禅的追求使王阳明不但在讲学及点化学生等外在风貌方面似禅,在思想方法上用禅,而且其“致良知”说的形成,正来自于类似“禅悟”式的神秘体验(注:见《王阳明全集:卷三三·年谱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228页。王龙溪也曾记述过王阳明在阳明洞天修习静坐而得神秘体验的经历,见《王龙溪先生集》卷二,清光绪七年(1881)刻本。)。从工夫论的角度讲,阳明心学与禅学是互为表里的,阳明“致良知”的“心上工夫”与佛老机趣尤其是禅悟精神有着深刻的互通之处,或者说正是会通禅悟精神的结果。王阳明与禅的关系,学人已作过许多研究(注:参看陈荣捷《王阳明与禅》,台北学生书局1984年版。),兹不赘述,此处仅就阳明心学体验美学的“心上工夫”与禅悟之会通处及其在美学上的意义略作分析。

      对于禅的体验特征,学界多从“顿悟”的阐释角度来把握。周述成在《论禅之体悟与审美体悟》一文中,归纳了禅之体悟与审美体悟的六点异同:(1)非逻辑性;(2)不确定性;(3)移情性;(4)真实性;(5)突发性;(6)超越性[3]。惜其尚未把握禅的“体悟”的精髓。日本的钤木大拙在《禅与生活》、《禅与心理分析》等专著中曾指出,“禅悟”的基本特征是与所观所见取“不即不离”的态度,从人生境界的角度来把握这种生命的直觉智能。其学生阿部正雄更强调“禅宗的目标永远在于把握生命中活泼泼的实在”,“真正的禅把非思量当作他的最终基础,从而可以根据情况的需要,通过思量与不思量而任运自在地表现禅的自身”,在禅的看似不加思索中隐含了对人生境界的深刻思量”[4](pp.30-31)。禅是佛家心本哲学与中国心性思辨融会贯通的一种生命智慧,以“悟”的方式表达对宇宙人生本体境界的灵动而精致的证会。

      禅宗的这种心性修炼和生存智能,被王阳明巧妙地融合于“致良知”的“心上工夫”里。因此,有学者把阳明的良知喻为“玄善”,它有这么几个特点:一是无规定性,不执著于具体的事物或形相,“心体上着不得一念留滞”;二是内在性,即不离感性而又超越感性;三是喻象性,即不可以条理言,但可以用具体形象明喻[5](pp.129-133)。“致良知”的过程也就是通过“虚灵不昧”的心灵直觉体认这种玄妙本体的过程。解析王阳明自己的术语,所谓“触机神应,良知妙用”[2](卷四一,p.1600),指的是这种体认没有一丝一毫的理性思考,是一刹那的整体感悟;所谓“不作一念”,“光明圆莹,更无罣碍遮隔处”[2](《传习录》中,p.86)的“大知”或“明觉”,正是破除了“理障”和“相缚”,无思无虑、莹明透彻、应物见心的直觉。良知的呈现,无须理智的分析,更要摆脱支离的解析而直接切入真如境界;所谓“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2](《传习录》中.p.124),“性无定体,论亦无定体”[2](《传习录》下,p.115),指的是存在之境或生命之境未有先于一切可把握的现成者,而是心物“不即不离”、缘机呈现的灵动化境,对它的体认就不可能是偏执一边或某一实在形态,而需要灵觉妙用,“触机感应”。王阳明认为:“良知之体皎如明镜……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明镜之应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处。妍者妍,媸者媸,一过而不留,即是无所住处。”[2](《传习录》中,p.70)指的就是本性真如,“无所住而生其心”,良知灵觉正在“无所住处”澄明。这种境界,这种工夫,岂非充溢着禅家机趣?

      郭沫若曾对王阳明大加赞赏,从思维方式上看,他所“礼赞”的正是内化于中国知识分子心灵中的佛家的精巧思辨和直觉顿悟。这种“心上工夫”用于具体事物的认识,也许会显得过于玄妙而空疏,然而在审美认识上却有独特的魅力,正契合了审美体验直觉灵照、心意融动、物我一体、离合无间的特征,因而在审美和艺术哲学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可以说,阳明心学美学的“心上工夫”作为一种缘机体认、直觉顿悟的审美体验方式,就其思想渊源上看,与儒家传统的神秘直觉体验和禅宗心觉意识相关;而就其思维方式上来说,又与现象学直观、还原的意识相近相通[6](pp.14-22)。

      二、缘机体认:境域中的时机化灵觉

      阳明心学美学的“心上工夫”,首先强调“缘机体认”,即境域中时机化的灵明照觉。“缘机”即“触机感应”,在具体境域中随机感发,触缘应物;物不是现成的物,心也不是定格的心;心随物感,境缘心起,相生相发,相感互呈。“体认”即“静处体悟”,“深思默识”[2](卷四,p.169),“于心上体验明白”[2](《传习录》下,p.94),这便是以心体物,以心体心,在直觉中领悟“未发之中”、“已发之和”,让本心良知在缘境中如真地直观呈现。“触机神应”,“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2](《传习录》上,p.22),自然“深造自得”[2](卷四,p.167),其本体论和工夫论的依据则是“性无定体,论亦无定体……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2](《传习录》下,p.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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