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预料的,原本出自于一种当下文化现象考察和学术自省的关于“日常生活审美化”问题的讨论,却引来了文论界、美学界不少的议论乃至“征讨”,一时间竟成为近一时期中国文论界和美学界最为热闹的话题。这其中,尤以鲁枢元教授的《评所谓“新的美学原则”的崛起》(载《文艺争鸣》2004年第三期)一文,几乎逐段逐句地对我们发表在《文艺争鸣》2003年第六期上的讨论文章进行了观点质疑,集中体现了批评的尖锐性、观点的系统性,同时也最具理论上误读、误解的典型性。 在这篇文章中,枢元教授把我们关于“日常生活审美化”问题的讨论,归结为“审美日常生活化”的理论倡导,且属于“新的美学原则”的范畴。在他看来,“‘审美日常生活化’的倡导者们尽量谨慎地回避直接谈论其学说的价值取向,但又明白无误地将‘审美的日常生活化’看作一种随着时代的进步而进步的‘新的美学原则’的崛起”,“‘审美日常生活化’论者撰文的目的,显然并不在于争取审美日常生活化的合理性,而是希望确立这种技术化的、功利化的、实用化、市场化的美学理论的绝对话语权力,并把它看作是‘全球化时代’的到来对以往美学历史的终结,甚至是对以往的人文历史的终结。” 应该说,枢元教授相当敏锐地看到了问题的一个关键,即有关“日常生活审美化”现象的考察及其一系列相应理论问题的提出,实际上涉及了对以往美学传统、美学学说、美学立场以及审美原则的重新认识,以及对于新的、当下时代的人类审美生活的美学阐释。究竟“日常生活审美化”现象的出现以及关于这一问题的理论探讨是否能够“终结”“以往美学的历史”、“以往的人文历史”,这一点当然还有待继续讨论。但是,对于以往的美学理论,包括人类已有的审美历史、审美活动价值构造进行必要的思想反省、新的文化审视,显然又是毫无疑问的。在这一点上,枢元教授其实同我们并无根本分歧。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枢元教授也就没有必要专门写文章来反驳我们对于“日常生活审美化”现象的讨论和观点,更没有必要在文章中刻意强调“新的审美原则关注的视域,几乎包容了当下时代生活的各个方面,然而却惟独遗漏了‘生态’,这不能不让人感到深深的遗憾”。为什么遗憾?遗憾什么?恐怕都与“何为新的美学原则”、“新的美学原则如何能在当下文化语境和价值立场上重新审视人类现实生存活动”这样的问题相关联。正因此,可以认为,在既往的美学传统、美学学说、美学立场和原则,以及人类审美活动价值需要重新加以认识这个问题层面上,枢元教授其实内里是肯定了讨论“日常生活审美化”问题的必要性及其意义的——尽管他在文章里只是将此非常原则化地表述为“在当下的中国学术界,展开关于‘审美日常生活化’的讨论,应当是很有意义的”。 如此说来,枢元教授与我们的分歧,只是在于如何理解“日常生活审美化”,以及在这一问题上我们究竟应该持守什么样的基本理论立场。 这里,我想就两个方面与枢元教授商榷。 一、何谓“日常生活审美化”? 在枢元教授的文章中,有一个最基本的、同时也是被他本人首先误读了的概念:日常生活审美化。由于这个概念直接就是枢元教授对我们进行理论质疑的由头,也是他表达自身思想立场的着力点,因此有必要做一些澄清。 在枢元教授看来,“‘日常生活审美化’论者”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将“日常生活审美化”与“审美的日常生活化”完全等同了起来。而在他本人看来,“日常生活审美化”与“审美的日常生活化”在审美指向、价值取向上“是迥然不同的。甚至,就像‘物的人化’与‘人的物化’一样,几乎是南辕北辙的”。为了说明这一点,他很形象地拿“炸油条”作为例子,以为“如果一位炸油条的小贩有那么一刻全神贯注地炸他的油条,一心一意地和面、扯面、拨动着油条在滚烫的油锅里变形、变色,把一根根油条都炸得色、香、味俱全,让所有吃到他的油条的人都心满意足,甚至他自己也被自己的‘作品’所感动,从内心深处产生一种不可遏止的愉悦,辛苦的劳作也就会变得轻松起来,平庸的生活也会变得美好起来。那么,在我看来这‘炸油条’也已经进入了审美的境界,这就是‘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反之,“一根普通的油条,如果我们运用艺术的手段进行一番策划、制作,将它精心包装起来——就像当前我们通常在商品市场上看到的那样:包上一只精致的纸盒,彩印上精美的图像”,“在设点兜售的时候,最好选用姿色姣美的年轻女性,同时播放中国民乐《丰收锣鼓》或贝多芬的《欢乐颂》作为背景音乐,那油条也许会吸引更多的视听,立马畅销起来。我认为,这才是‘审美的日常生活化’。” 显然,在这里,枢元教授首先悄悄置换了“日常生活审美化”这一概念本身,把我们文章中所关注、探讨的当下文化语境中的“日常生活审美化”现象及其问题,换用“审美的日常生活化”这个概念来界定,然后又把这个已经被置换了的概念当作批评的对象,通过一种在逻辑上相当简单却又显得粗率的比较,指责我们把“日常生活审美化”完全等同于“审美的日常生活化”。这也正是我所说的最具理论上误读、误解之典型性的地方。事实上,一方面,枢元教授拿“炸油条”来例证的所谓“审美的日常生活化”,恰恰是我们提出并希望加以充分重视和深入探讨的当下文化语境中日益明确的“日常生活审美化”现象。至于他所举出的“日常生活审美化”,则正是我们所讨论的“日常生活审美化”这一当下现象的反面,或者说是另外一种“日常生活审美化”——一种直接产生于既往美学价值体系的经典性话语,因而在根本上也是一种非常标准的理想主义的美学陈述(关于这一陈述,我们从任何一本标准的美学教科书中部可以找到,比如“生活的艺术化”、“艺术生活”等等)。依照这一美学立场,也惟有那种直接源自人类物质性生产过程的活动,才有可能绽放出“美的花朵”,成为审美的所在,人也只有在这样的生产性实践中才能进入“审美的境界”。至于我们所提到的那样一种与当下文化现实、当代文化价值变异状况直接关联的“日常生活审美化”现象,在这一标准陈述中其实是没有位置的,是被排斥、被反对的。从这一点上讲,枢元教授的立场丝丝扣扣地应合了我们曾经非常熟悉的“生产劳动观”的美学。而如果是这样的话,枢元教授便不应该再把“日常生活审美化”视为“仍然属于审美活动的实用化、市场化问题”,而应该彻底否定其“审美的”可能性,更不应该认为“审美的生活化、文学的大众化、艺术的商业化、文化的产业化都具有它的合理、合法性,需要有强有力的实业家去经营它,也需要有相应的理论家对它做出独自的解释与阐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