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细读在当代的意义及其方法

作 者:

作者简介:
陈思和(1954-),男,广东省番禺市人,复旦大学人文学院副院长、中文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原文出处:
河北学刊

内容提要:

在当下盛行新方法和新理念而忽视文本细读的学术背景下,细读文本对于以追寻知识分子人文精神为基本特征的中国现代史学文教学与研究来说就显得尤为重要。正因为此,有必要澄清文本细读对文学史教学的当下意义,反思细读文本与作为心灵审美的文学性因素的关系,追寻实现文本细读精神享受的“完美”境界,以期引起学术界对这种新的文学批评范式的重视与讨论。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4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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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071(2004)02-0109-08

      在中国的语境中,文本分析的实际含义可表述为:细读文本。目前,文学批评或文化批评渐渐成为一种技术性、工具性的僵固模式。在这一理论套路的操练下,文学作品的文学性、审美性被遮蔽和湮没了。因此,有必要从作为文学史教学最基本的教学类型——细读文本出发,解读文学作品,提升艺术审美性,认识文学史的过程和意义,实现“细读文本”作为主体心灵审美体验的交融与碰撞,回到文学之所以为文学的文学性上来。

      一、文本细读与文学史教学

      近二十年来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和教学的发展,大致经过了一个转折。在20世纪的五六十年代,现代文学是一门新兴的学科,那时学术界占主导地位的学术流派和治学方法都是从古典文学派生出来的,学习研究现代文学者也多是从古典文学的治学方法中寻找路径和方法。比如,作家的著述系年和年谱的编写,作家资料的收集以及文本细读,等等。但从整体上说,由于那个时代的意识形态的影响,现代文学研究也不得不从以论带史的立场出发,将学术服务于国家意识形态的需要。“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学术界为了纠正原先过于强调意识形态化而导致的以论带史倾向,更加强调了学术的客观性和资料性的重要意义,方法上似乎又回到作家作品的具体研究上来。20世纪80年代,研究现代文学的学者几乎都是从系统阅读一个作家的作品开始起步,他们的第一本论著,多半是具体的作家研究和作品论。这也就意味着,后来提出“20世纪中国文学”和“重写文学史”的一代学者,其实都是在阅读大量的文学原著以后再提倡和进行宏观研究的。1985年以后的情况就有所不同,一来是学术风气强化了宏观研究的必要性,二来是西方理论学说的不断引进,导致了学术界盛行新方法和新理念,对文学史的理论研究逐渐取代了具体的作家作品研究,文本细读逐渐不被人们所重视。到现在,20年过去了,一届届的研究生都被笼罩在宏观的体系的理论的阴影里,虽然在理论上也能自圆其说,但心里总也是虚的,没有充分地阅读文学原著,理论底气很难会充足。

      当轻视文本阅读的治学态度渐渐地成了一种风气时,问题就有些严重起来。我这样说,当然是有感而发的——我每年主持研究生入学考试的时候,都发现一些相同的现象:许多考生对几本流行的文学史著作准备得相当充分,对于一些流行的学术话题和读物也相当熟悉,但当你抽样地选一些文学作品作为问题的话,立刻就会发现破绽,他们对于文学作品阅读量不仅相当少,而且几乎不具备解读作品的能力。曾有一位考生诚实地告诉我:他的导师对他说,做学问就先要建立起一个自己的理论框架,然后把符合框架的作品往里面填。我听了当时就很想告诉他,如果你学习现代文学史没有成百成千地阅读作品,没有对于现代文学史上的名著融会贯通、如数家珍,那么,所谓的文学史理论体系都是别人的,而与你无关,你将永远被关在这一专业的门槛以外,你不会产生真正的独立见解和自己的学术观点。现在考研究生的考生只注意招生章程上开列的参考著作,其实,再详细的参考书都不可能把阅读作品的细目开列出来,而这恰恰是考你专业基础是否扎实的关键所在。

      我常常想,所谓文学作品和文学史的关系,大约类似于天上的星星和天空之间的关系。构成文学史的最基本元素就是文学作品,是文学的审美,就像夜幕降临,繁星闪烁,其实每个星球彼此都隔得很远很远,但是它们之间互相吸引,互相关照,构成天幕下一幅极为壮丽的星空图。这即是我们所要面对的文学史。我们穿行在各类星球之间,呼吸着神秘的气息,欣赏那壮丽而清奇的大自然。这就是遨游太空。研究文学史,就是一种遨游太空的行为。星月的闪亮,反衬出天空夜幕的深邃神秘。我们要观赏夜空,准确地说就是观赏星月,如果没有星月的灿烂,我们很难设想天空会是什么样子的,它的魅力又何在呢?我们把重要的人物称之为“星”,把某些专业的特殊贡献者称之为“明星”,也是为了表达这样的意思。当我们在讨论文学史的时候,就不能不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这样一批类似“星”的文学名著上。换句话说,离开了文学名著,没有了审美活动,就没有文学史。

      只有在对文学名著有了充分的理解和欣赏,我们才会有好奇心去关心这些名著是怎样诞生的?作家是在怎样的生活环境下创作这部文学名著的?作家的生活经验与创作之间构成怎样的关系?于是,才进入文学史的第二个层面即文学史知识的掌握。文学史知识包括文学思潮流派的发生原因和经过,包括作家的生活环境与命运遭际,也包括文学与外部社会的各种关系,诸如出版、市场、经济和各种社会制度等方面的关系。但所有这些因素都是围绕文学名著的解读和传播服务的。离开了文学著作的审美意义,所有文学史知识都成为文学外部的因素,文学外部的因素只能证明外部世界的一些原因,而不能针对艺术审美本身。所以,许多文学史构成因素用之于社会研究或者文化研究是有价值的,但并不能为文学的审美自身证明什么新的证据。我把文学史上的精品视为艺术奇观,其原因似乎很难从具体的生活环境给以准确地揭示,我们只有在不断地欣赏与体验中来确认其价值。

      只有在充分掌握了文学史的知识的基础上,我们才能进一步来了解现代文学的一个基本特征,即它的并不长远的历史过程本身体现了知识分子人文精神的寻思。20世纪,中国文学在世界格局的观照下并不能说已经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但是它是活的文学,有血有肉的文学,这意味着文学创作中体现和包容了知识分子的巨大的精神探求的动力。这是与我们每个人都有关的精神传统,或许我们正是其中的一员。在这个意义上学习和理解现代文学,我觉得是直接关联到我们自己的人生道路选择和行为模式的规定。但即使是这样一种比较崇高的目标,作为借助现代文学这个专业来完成的知识分子人文精神的指归,同样是从审美出发的。我们生活在一个人性力量普遍缺失的环境里,尔虞我诈、追名逐利都成为了社会发展的主要动力,人心干枯就仿佛土壤的干枯,它无法再生出新鲜活泼的生命意义来。为了寻求精神甘泉,一些人走宗教的道路,这也是人们精神不死的证明之一。但我更相信人性的自身力量,相信人依靠理性与美好感情可以保卫自己的尊严和自信。这就是人文精神。在中国这样一个宗教传统相当薄弱的国度里,坚持和弘扬人文精神,是凝聚民族信心的主要力量;而对于美的感受和对于美的创造,则是人文精神的基础部分。阅读文学作品也是一种训练,训练读者对文学语言和文学美感的感受能力与把握能力,进而发现和洞见人性的丰富性,使自己的内心世界丰富起来,滋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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