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克福学派文艺技术化批判的批判

——兼论网络文学存在的合理性

作 者:

作者简介:
姚鹤鸣(1947-),男,江苏无锡人,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从事文艺学研究。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21

原文出处:
学习与探索

内容提要:

文艺的技术化毫无疑问与传统的文艺观相悖,但从另一个方面观察,它又能够促使文艺的发展,促使文艺功用目的的真正实现。科学技术和文学艺术不是截然对立的两物。网络文学正是这两物矛盾对立统一在崭新时代的产物,它有它存在的合理性——体现了真正的“创作自由”,拓展了创作的空间,为多种艺术样式的融合提供了可能。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4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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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462X(2004)02-0100-05

      文艺的技术化是中国市场经济起步以后碰到的一个众说纷纭的问题。随着科技的飞速发展,科技介入文艺已经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趋势。是好是坏,是优是劣,学术讨论中提出的不同观点似乎很难下一个明确的判断。

      由于精英意识的根深蒂固,学术界的绝大多数人对文艺的技术化采取的是拒斥的态度。之所以如此,因为文艺的技术化和商品化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文艺的商品化必须以技术化为手段,没有技术化的包装和运作,文艺作品就无以作为商品批量生产和销售。这无疑有害于文艺本质特点的实现,导致文艺赖以安身立命的个性、风格、独特性、独创性的失落。

      法兰克福学派中的许多人,除了本杰明以外,其他人员都对文艺乃至于整个文化的技术化持否定的态度。他们提出的“文化工业”的概念,对文化工业所包含的众多问题,如商品化、技术化、齐一性、强迫性等都做了深刻而细致的分析和批判。阿多尔诺认为,科学技术的高度发展的直接后果是人的理性变成了纯工具化的思维,工具理性支配着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文艺和文化的技术化意味着工具理性支配了文艺和文化领域。文艺和文化本来应该是想像和价值理性的天地,这一领域一旦由工具理性所占领,不仅文艺和文化的生产者,而且文艺和文化的传播者和享用者都成了工具。马尔库塞对文艺和文化的技术化的抨击更甚。他认为,所谓“文化工业”实际上就是“技术理性”和“消费至上原则”相结合的产物。文化本来是与现实总保持一段距离,但由于它技术化了,即由于它屈从于技术合理性,这段距离也就不存在了。他说:“艺术的异化,像它在其中演出的新剧院和音乐厅的建筑一样,成了从技术角度来设计的。毫无疑问,这种新建筑比维多利亚时代古怪建筑更好,即更美更实用。但它也是更‘一体化的’,——文化中心正在成为销售中心、市政中心或管理中心的一个合适部分。……不错,几乎每个人旋开他的音响组合旋钮或跨入他的乐房,随时都可以得到优美艺术。然而,在这种普及中,优美艺术成了一架翻新优美艺术内容的文化机器上的齿牙。艺术的异化,连同其它的否定方式,都屈从于技术合理性的进程。”[1]

      法兰克福学派中的多数人对文艺和文化的技术化的批判应该说是非常深刻的。在20世纪的上半叶,当时还处在机械时代,他们就能看到文艺和文化的这种技术化对人类精神生活的负面影响。当历史进入到现在的电子时代,科学技术对文艺和文化的影响越来越广泛和深刻,文艺的技术化特点越来越明显。当初本杰明写作《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的时候,看到的还是石印、印刷、照相、电影、唱片、唱机等机械复制手段代替了原有的铸造、制模、木刻、镌刻、石刻等复制技术,那么,当现在电子数码复制时代到了以后,有了电视、电脑、光碟、网络、通讯卫星等等,复制速度和效果成千成万倍提高,现代学者做何感想呢?中国学术界正是出于现实的考虑,承接法兰克福学派的学术成果,许多人对此表示出种种的忧虑和不安。“科学技术越进步,对人的压力和压抑就更大,对文艺的本质与精神也就有更大的破坏,以至我们只能去怀念人类童年时期的艺术,把它们当作不可企及的范本。”[2]郑元者则说:“科技的进步意味着劳动过程的缩短,亦即时间性的压缩,这对艺术却构成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人们在喧嚣四起的大众文化领域中所见到的更多的是愈演愈烈的高技术复制、朝生暮逝的时尚变化以及即时性的情绪宣泄或心理反应。长时段的精神性磨练被降格到最低的限度,心灵的玩味和孤独的冥想几乎失去了存在的地盘,这无异于把艺术的精魂推向了消亡的边缘,而人的生活也被急剧地压缩为技术化、市场化的东西。”而且随着网络文化的发展,人生现实虚拟化,“人生现实虚拟化倾向则是一个较为内隐的问题。……在大众文化(尤其是电脑文化)中,却出现了‘用虚幻的形象代替一切现实、用形象化生存代替真实的生存’的趋势,人们面对的是由各种‘影像’所构筑的世界,由此而远离了现实的人生关系中的情感交流和生命感受,人生现实逐渐被推向虚拟化的境地。”[3]而且,科技的高速发展瓦解了文艺,也就消解掉了人文精神,“正是当代科技以前所未有的高速发展,才使一直在顽强抗拒商业化的文学艺术转眼之间就土崩瓦解。……当我们被电子艺术、卡拉0K、多媒体艺术包围住的时候,我们是否会问,人类那源远流长的艺术精神哪里去了?!一切都在消费之中消解掉了。当这一切都被消解掉了以后,消费性的文艺只会盲目地跟着市场走,在市场利益的驱动下,无节制地运作。”[2]姚文放在分析了大众审美文化的“功能论与泡沫文化”、“消解深度与游戏心态”、“丧失精神家园与文化的荒诞感”等几个特点之后从哲学上做了归结,认为它们和当今哲学思潮的实用主义、技术主义、实证主义相关:“当今流行的技术主义与实用主义存在着内在联系。技术是应用的领域,突出地表现为应用性,人们的实际需要往往能够借助技术手段获得最大限度的满足,这就促成了一种普遍的社会心态:只要拥有技术,一切有关‘用’的问题便可迎刃而解。”而且,实用主义导致了人们价值取向的变化,“这一情势造成了技术万能的现代迷信,导致了技术拜物教的产生,它将以往人们孜孜以求的终极价值变成了技术问题,变成了通过技术的手段、方式和过程可以达致的可能性。”与实用主义、技术主义相联系的方法论就是实证主义,“实证主义只问‘是何’而不问‘为何’,只求其然而不求其所以然,只关心事实和现象,而不关心事实和现象背后的原因和本质……实证主义的眼光仅仅局限于事物表面的事实和现象,一方面无视人的存在的意义,另一方面也忽略了历史发展的意义。”[4]

      上述中外学术界的言论,应该说都不是无的放矢,空穴来风,都有它们现实的源头,理论的依据。但是,我在想,我们是否可以换一个视角来看待文艺的技术化问题呢?一方面,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是会挫伤一些传统的精英文学艺术,甚至会消解掉一些文艺样式,使它们成为地地道道的博物馆艺术,就像我们有些濒临消亡而有意识保留的传统戏曲那样。可是,科学技术的发展同时也会催生着新型的艺术,就如20世纪电影艺术和电视剧艺术随着光电技术和电子数码技术的发展而诞生一样。历史已经好几次证明,科学技术会改变一切,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它会迫使一种文化和艺术退下舞台,而同时又把另一种文化和艺术引进人们的生活。另一方面,科学技术的发展使得以前只为少数人或小部分人所能欣赏到的文学艺术精品得以获得更为广泛的受众,虽然法兰克福学派按照他们独特的眼光和内涵以“文化工业”这一概念代替了“大众文化”的概念,但是文艺和文化的大众化的真正到来无疑是在“机械复制时代”,在“电子数码复制时代”则尤为突出。这应该说是一个毋庸置疑的问题。难道文学艺术为大众所接受和欣赏不比为少数人所拥有和欣赏更接近文艺的功用目的吗?马尔库塞自己所说的“几乎每个人旋开他的音响组合旋钮或跨入他的乐房,随时都可以得到优美艺术”难道有什么不好吗?是的,复制一张唱片和CD的过程,是会消泯了在传统的非技术性的个人吹奏或演唱中所具有的艺术家的个性和灵气,可是,它却为他的乐曲和歌声能够跨越时空传遍四方提供了物质的保证。这大概就是老子所说的“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老子:《道德经·第二》)的意思。天地间的事物,总有正反两面。

      其实,在文化艺术和科学技术的关系问题上,两百年前的黑格尔就已经提出了当时人们还不曾认识到的矛盾和对立命题。面对蓬勃发展的资本主义经济和科学技术,黑格尔不无遗憾地说,艺术遇到了困难,遇到了危机,“就它的最高的职能来说,艺术对于我们现代人已是过去的事了。因此,它也已丧失了真正的真实和生命,已不复能维持它从前的在现实中的必需和崇高地位。”[5]按照黑格尔的理论体系的逻辑,“绝对理念”的初级阶段呈现出来的是艺术,以后,随着社会的发展,“绝对理念”的高级阶段呈现的科学必将取代艺术。当一个时代理性、技术得到快速发展的时候,作为以想像、幻想、情感为支撑的艺术也就逐渐地走向解体,直至消亡。他认为这是时代的进步。虽然他十分热爱艺术,同情艺术,但是理论的演绎促使他理智地做出了这样的论断。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的“绝对理念”论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再相信他了,但是,他的历史发展观却还是有着不少忠实的信徒。有关艺术和科学技术的对立矛盾关系,后来很多人都笃信无疑。但是,是否科学技术和文学艺术真的如此水火不相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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