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语言学者在研究汉语和侗台语言的同源关系时,往往把壮、泰、侗、水诸语言的数词与汉语数词基本相同的情况作为汉台同源的例证,认为“数词”是人类语言中最基本的概念,很少互相借用,汉语和侗台语言数词声、韵、调的对应关系很整齐,肯定是同源词。我们认为这个结论在某些语言中可能是对的,但侗台两语支的语言可能是例外。
(注:表中泰、傣、壮、临高属台语支,侗、仫佬、水、毛南、拉珈、佯僙属侗水语支,黎语和村话属黎语支,这三个语支的词仅在音标的右上角用一个小号数字标写调类,而仡佬语以下的几种语言还没有定出统一的调类,故只能标示调值。)
我们从侗台语族各语支、语言数词系统的异同情况可以推断,在距今大约四、五千年,黎族先民迁往海南岛之前,侗台诸语言的数词还没有产生,仡央语支先民分离更早,它们的数词系统和黎语一样,是仡央语支、黎语支和壮泰、侗水语支分离之后才各自产生的,所以它们的数词和壮、泰、侗、水诸语言都不相同。而临高人的先民在大约二千五百年前离开大陆时,临高语和壮、泰、侗、水诸语言一样,刚刚有那么一点点“数”的萌芽,就接触到功能齐全的汉语数词系统,并把它们直接吸收到自己的语言里来了。所以,壮、泰、侗、水诸语言的数词都是从汉语里吸收的借词,而不是汉台同源词。 侗台两语支与汉语的数词仅仅是借贷关系,但为什么它们的语音对应会这样整齐呢?这是侗台诸语言中汉语老借词读音形成的一个重要特点。原来,壮、泰、侗、水诸语言的老借词都是千百年来从广西及其周边地区通行的“古平话”里吸收的。古平话是秦汉以来,从中原一带南来的汉人的语言在广西等地相互融会贯通而逐渐形成的,内部比较一致的汉语方言。当时它通行于广西、贵州、云南、海南岛和广东,以及越南的部分地区,所以,这种话也可以称之为“中古汉语南方方言”。它是当地汉族通用的语言,也是汉族和少数民族之间的交际用语。当地各少数民族要学习汉族的先进文化就得学习这种古平话。在代代相传下,很多地方都形成了既具有古平话语音特点,又有当地民族语言某些特色的汉语老借词读书音系统。壮、泰、侗、水诸语言(当时,傣、泰、老、掸诸族先民还居住在广西和云南的毗邻的地区,没有西迁,它们内部语音也比较一致)都从古平话中吸收老借词,所以各语言的老借词(当然也包括数词)读音与汉语都有严整的对应规律,语音面貌也比较相似。直至明朝沐英、傅友德等率兵平定西南,移民实边,把西南官话传播到川、滇、黔、桂等省。西南官话是当时的官方语言,凭借它在军、政、文教、商业等方面的优越地位,很快就在当地居民中扎下根来,并逐渐取代了古平话族际交际语的功能。故一百多年来,云南、贵州和广西西部、北部地区的少数民族语言逐渐改为从西南官话吸收借词,这时的借词除其读音与西南官话基本相同,如-m、-p、-t、-k韵尾消失,只有阴平、阳平、上声和去声四个声调外,其内容多为科学名词和民主主义方面的新词术语,故称之为新借词。但在广西中南部地区的十几个县,如宾阳、上林、邕宁、横县、永淳、贵港、灵山、钦州、上思、扶绥、同正、隆安等地,由于西南官话的势力比较弱,所有的新借词如:
不识字的群众也慢慢地熟悉、接受了。甚至还认为这是用本民族的话来念书呢!老借词的读音跟汉语中古音都有着严密的对应关系,声、韵、调基本一致。因此,以有没有语音对应关系或对应关系是否严密来确定是不是汉台同源词的标准是行不通的。同样地,以声调对应是否严谨作为判断同源词的重要标准也是不对的。因为汉语和侗台语言声调的产生都不是很早的。侗台语族声调的产生不会早于四五千年(应在黎族迁往海南岛之后),因为仡央语支、黎语支语言的声调系统与壮傣语支、侗水语支不同,是它们分离之后才各自产生的,迄今还排不出统一的调次来。汉语声调的产生也不会早于三千年左右,藏缅语族的声调产生就更晚了,各语支、语言声调产生的原因也各不相同,有源于不同词尾的,有源于元音松紧的。如果在声调产生后才从其他语言吸收的只能是借词,而不能称之为同源词。 汉族和侗、泰诸族是不同的民族。前者的发祥地是黄河流域,而百越诸族则长期生息、繁衍于长江以南和两广一带。我们从历史的记载或考古的成就上都找不到一个汉、台长期共处,共同发展的地理中心来。据考证浙江的河姆渡和不久前才出土的杭州跨湖桥遗址都是古越人生息过的地方。河姆渡出土的有造船工地的遗址和干栏房(桩上房屋)的桩穴,还有稻谷的遗存等物,经同位素碳14测定,约有七千年的历史,跨湖桥出土的有比较完整的独木舟及其他器物,年代比前者还久远,大约有八千多年的历史。从当时已有稻作及造船、建筑干栏房等工艺来看,越人离开蒙昧时期已经很远,语言的发展也到了相当高的程度,才能组织人们协同进行造船和建筑等活动。那时候,汉人活动的中心还远在黄河流域,没有到达长江。而我们现在用来作汉、台同源词比较的语料一般都是壮、傣、侗、水等语言的语词,侗台诸族与汉人的接触更晚一些。在春秋以前,这两个族群之间并没有一个长期共处,共同发展的时期和地理中心,所以他们之间不可能有同源词。 在人类认识自然环境最基本、最常用的词汇,如天、地、日、月、星、山、石、田、雷、电、水、火、虫、鱼、鸟、兽、草、木、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等词中,汉台语言几乎没有一个是相同的。及至战国时期,楚威王掠取越国浙江以西土地,并派庄跷率军入滇,以滇池(云南昆明)为中心扩张势力。自此楚地北至中原,与韩、魏、宋、齐为邻,西到黔中、巫郡,与巴、秦为邻,南有苍梧,与百越为邻,东至海滨。当时,湖南一带的苗族和江浙一带的百越诸族受楚文化的影响很深(楚王虽然说过“我蛮夷也,不与中国同”的话,但实际上楚人还是华夏文化杰出的传承者,屈原所作的《离骚》、《九歌》、《天问》、《九章》、《远游》等篇章堪称中华文化的瑰宝)。以至江、浙、闽、赣一带的越语后来都被汉语同化了,吴语、越语,甚至连文献中遗存的越语词汇也很少,而当时在广西一带的西瓯、骆越却未受影响。汉族军民进入广西虽然始于秦、汉,但侗台诸族与汉族来往比较密切,大量吸收汉语借词是在唐宋,“古平话”形成是后来的事。但这时候侗台语言从汉语里吸收的只能是借词,而不可能产生“同源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