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江永的审音方法及其在古韵分部中的应用

作 者:
李开 

作者简介:
李开(1943-),男,江苏张家港人,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大学 中文系,江苏 南京 210093

原文出处:
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

内容提要:

在江永音韵学“三书”中考察审音,可更加清楚地看到审音在古韵分部中的突出地位。在全书皆审音的《四声切韵表》中看江永的古韵分部,可以分出平声(赅上去)十三部,入声八部,各部内容更为详尽。详考江永的审音,可知审音与考古互补。经审音而得的入声韵是独立的分部,但没有形成综合性的“阴—阳—入”三分相配的音转系统。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04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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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H1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6425-(2004)01-0072-07

      江永(1681-1762)的音韵学“三书”:研究古韵分部的《古韵标准》(1771年刻),研究今音学兼及上古音的《四声切韵表》(1771年刻),研究等韵学原理的《音学辨微》(1759),是乾隆年间的音韵学名著。三书的共同之处是用等韵学的方法审析音理。《古韵标准》分上古韵部平声韵(赅上、去)十三部,隶属于平声韵的入声韵八部,主要依据文献材料,但也不乏审音。例如,古韵分部中著名的“某韵半”问题,江永以《广韵》五支半属第二部脂之部,半属第七部歌戈部。属脂之部的举五支字16字,书证9条,可称审音者无[1](P17)。属歌戈部的举五支字14字,本证52条,旁证30条,引顾炎武、陈第的他证14条,引字书作为自证4条,第二部已证1条,共101条,可称审音者8处[1](P33)。由此可见,《古韵标准》一书,分立古韵十三部时,以文献考古为主,辅以审音;在“三书”范围内,则可凸现审音在古音研究中的地位(注:P17,书证“倭”字下“双声”云云,因进入第七部未计。“纰”字下类隔、音和部分未记。P33,审音共八处:指明一等1、转音1、平上为韵1、平上去为韵1、平去为韵2、双声2(含第二部“倭”字下指明的属第七部歌部为双声例1)。从上面,《古韵标准》作古韵分部时,以考古为主,审音,特别是以开合、等呼为主要内容的等韵审音法,是比较少的。)。

      一、“某韵半”分属归部中的审音

      顾炎武分古音十部,《广韵》有阴声韵支半、尤半、麻半,阳声韵庚半,入声韵昔半、锡半、屋半、沃半、药半、铎半、麦半、觉半,共12个韵的韵之半需分属两部或三部(如顾氏将屋韵分属第二部脂部、第三部鱼部、第五部萧部),顾氏何以知之?以文献考古而知。顾氏《唐韵正》以《广韵》206韵目对照上古群经诸子,特别是《诗经》押韵的情况,该分的分,该合的合。也以五支为例,上古属支部本韵的共有22字(支字至衰字),属歌部的有73字(字至字),上古韵部非中古本韵目而属他韵的,该字的下面明白标出“古音某,古音某某反”,然后引证大量文献,例“移:弋支切,古音弋多反”,后引31例(从《楚辞》至《说文》)以证“移”字上古歌部字。无有用开合等呼审音者。实践表明,光收集韵文而对照之,即用总是有限的经验材料加以归纳,而不加审析推证,是有很大片面性的。例顾氏对十九侯的归纳即其一例:“侯”字下以《诗·鄘风·载驰》首章韵“驱(中古虞韵)”,而不韵“悠(尤韵)、漕(豪韵)忧(尤韵)”;“娄”字下“古音闾(力居切、力俱切)”,并“娄”字以《诗·唐风·山有枢》首章韵“枢(虞韵)、榆(虞韵)驱(虞韵)、愉(虞韵)”,等等,误定十九侯上古“与九鱼十虞十一模通为一韵”[2](P316)。江永则在“侯”字下审音称:“《诗》‘侯’字皆本音,后人方音乃音胡(模韵)。”“娄”字下审音称:后代韵书将“娄”字两收,一在侯韵,为降娄字,一在虞韵,为曳娄字(拉),《山有枢》首章的五个字是“后世音转,乃入虞韵耳”,“娄”字上古的读音也不是顾氏所说的那样读“闾”,“娄字古无力俱反之音”,故《山有枢》首章五字上古为侯部字[1](P42)。在《四声切韵表》中,江永更揭示一语音定则:《广韵》虞、麌、遇(平、上、去)三声与三十六字母相值时,凡三等合口呼的字,并含正齿音“照穿床审禅”的二等字,齿头音“精清从心邪”和喻母的四等字,“此类古通侯厚候尤有宥”,即都属于江永的第十一部侯幽部。表内列出平上去声共59字(从“拘”字到“孺”字);此外又以《广韵》烛韵(入)与虞、麌、遇相承。并举出20字(从“挶”字到“辱”字)[3](P18-21)。以江氏与顾氏相较,顾氏《唐韵正》是经验材料的个别存在形态,而江氏《古韵标准》以审音辅助考古而得的经验材料,审音本身的个别性特征仍很强,而在《四声切韵表》中,则已由个别上升到一般音理(虞韵平上去三等合口归侯幽部),又由一般统领个别(79韵字)。以江永之棋高一着,批评炎武“考古之功多,审音之功浅”,是事理之必然(注:应该指出的是:虞韵平上去三声的三等合口呼,江永明白指出上古属侯尤部,面对入声烛韵,则未就其上古属屋部有任何说明。从表内已有的文字说明和表的内在逻辑看,入声烛韵内的韵字只能从属侯幽部。由此可见,江永的入声韵是不独立的。)。

      顾炎武考古,以萧宵肴豪幽为第五部;江永兼考古与审音,以萧四韵之半(实际上以萧肴豪三韵之半、宵韵几全部属本部),为江永第六部,以虞半、萧四韵之另半(实际上以萧三韵之另半、宵韵仅2字)属之,成立第十一部侯幽部;段玉裁考古,以萧四韵为本部第二部,段分立侯部和幽部,这是很对的,但未及萧四韵之半问题。江永侯、幽不分,审音大家戴震亦然,当然是不对的。但江永提出萧三韵半是对的。江有诰区分侯、幽,以宵和萧三韵半属本部(有诰第三部宵部),以萧三韵另半属他部即幽部。后来完全为王力所采。戴震九类二十五部强调阴、阳、入三分相配的完整性,似乎看不出有“某韵半”问题,但实际上在《声类表》中,戴震第八部讴部即尤、侯、幽部有萧半、豪半,第十一部夭部恰恰是萧半、宵、肴、豪半[4](P181)。戴表为临终之作,此亦不完密,可予校补,但经审音指出萧韵半问题,则与江永同。段玉裁最讲究“某韵半”[5](P34),在他的第二部中,经考古而区分萧三韵半问题[5](P38)。江有诰则同时解决了侯、幽分立和萧三韵半问题。基本做法是侯部单立,宵部单立,以萧三韵的一半属幽部,一半属宵部。江永萧四韵半(实际上是萧三韵半,同有诰)说导夫先路,是精于审音并兼及考古的最重要的成就之一。

      《古韵标准》平声第六部“分三萧(举证《诗经》韵6字)、四宵(举31字)、分五肴(举3字)、分六豪(举13字)”。第六部总论着重分析属本韵部的萧三韵半问题。平声第十一部由尤半(举43字)、候、幽、虞半、萧半(举4字)、宵半(仅举2字)、肴半(举8字)、豪半(举13字)。第十一部总论着重分析属本韵部的尤半,少量涉及属他韵部的虞半,没有涉及属他韵部的萧四韵半问题。江永是很重视属于本韵部的“本韵半”的审析问题的(注:细检《古韵标准》全书有“某韵半”的韵,第二部脂之部,因江永支、脂、之不分,支韵属本韵部,《总论》详述支半,亦多及尤半。第三部鱼模部,详说鱼半模半。第四部真谆文部,总论也多及非本部韵先半韵。第五部元寒部专论本部韵先半韵。第七部歌戈部总论内容很少。第八部阳唐部总论亦详及非本部韵庚半韵。第九部耕清部总论亦专论本部韵庚半韵。第十二部侵部总论详述本部韵覃半谈半盐半,第十三部添严部总论未及非本部韵覃半谈半盐半。)。

      仍以江永平声第六部萧部为例:该部是宵和萧三韵半的正音。萧三韵的另一半进入第十一部侯幽部,“乃古音之异于今音”。第六部与第十一部本不相通,“后世音变,始合为一”。从上古到中古,经历了“相异”到“相同”的历史发展过程。顾炎武精于考古,但未发现萧三韵半问题。江永发现此韵半,先之以审音,继之以考古核实。江说:“顾氏总为一部,愚谓不然,此部之音口开而声大,十一部之音口弇(奄,掩合)而声细,《诗》所用画然分明……。”如何辨开合?《音学辨微》指出开合口的一般特征:“合口者吻(嘴唇)聚(收拢),开口者吻不聚也。”《广韵》206韵内,或全部开口,或全部合口,或有开有合。全开、全合的又形成“两韵一开一合”的对待,如寒韵和桓韵、歌韵和戈韵、曷韵和末韵。一韵中有开有合的,也有两种情况,一种“一韵中开合相间者”,例如支韵、脂韵、阳韵、唐韵、药韵等,一种参照声纽而略有规则可寻者,“唯江讲降觉四韵,牙音、重唇、喉音开口呼,舌上、正齿、半舌合口呼也”[6](P35)。为作示范,江永列48字代表48韵有开口呼,列40字代表36韵有合口呼,实际上是以“代表字+某韵”式来说明某韵何种情况下是开口呼,何种情况下是合口呼。例如:羁(支)是说支韵中的平声(赅上去)三等有开口,妫(支)是说支韵中的平声(赅上去)三等有合口。饥(脂)是说脂韵中的平声(赅上去)三等有开口,龟(脂)是说脂韵中的平声(赅上去)三等有合口。姬(之)是说之韵中的平声(赅上去)三等是开口,无合口(因合口中未出现之韵代表字)。如果仅仅指平声,代表字下有说明。例开口呼“颈”字下:“平声O清”,是说清韵中仅仅平声三等字开口,不含上去声韵静韵和劲韵,可是代表字“颈”字本身就是去声静韵,为什么不选用“精”(精纽清韵平声三等)字做代表字呢?那是因为江永选用的代表字都是喉牙音见母字、影母字。这完全是由江永的审音观所决定的。江认为,喉牙音是最基本的、最重要的语音,也是人类发音的起点。戴震在其古韵九类二十五部中置歌部于第一类第一部阳声韵时,就采用了这一审音观。戴说:“凡音声皆起于喉,故有以歌韵为声音之元者。”[7](P89)江永既以开合作为萧三韵半的依据,如何辨开合?《音学辨微》提出的辨开合的一般做法是:开合与口形(吻,嘴唇)有关,《广韵》中开合的一般分布,用例字作出一般性示范,在音理上强调以喉牙音为参照及其对审析音理的净化作用,辅之以方音辨开合。诚然,具体辨开合还是一门艺术,并非掌握了那些原理就一定能辨开合了。在《四声切韵表》中,对个案的萧三韵半有明确的交代。在“萧筿啸屋锡四等开口呼”栏内有“此类古通尤有宥韵中之通侯厚候者”(意思即:江永第十一部侯幽,分尤虞萧宵肴豪韵字属之)字样,意思是说,该栏目内的韵字是“某韵半”,例:条,中古定纽萧韵开口四等平声,上古在江永的第十一部。莜,中古定纽啸韵开口四等去声,上古在江永的第十一部。萧,中古心纽萧韵开口四等平声,上古在江永的第十一部。筿,中古心纽筿韵开口四等上声,上古在江永的第十一部。啸,中古心纽啸韵开口四等去声,上古在江永的第十一部。聊,中古来纽萧韵开口四等平声,上古在江永的第十一部。蓼,中古来纽筿开口四等上声,上古在江永的第十一部。入声的情况又如何呢?例:涤,中古定纽锡韵开口四等入声,上古在江永的第一部屋烛部(含锡韵字),而不在第五部麦昔锡本韵部。惄,中古泥纽锡韵开口四等入声,上古在江永的入声第一部,而不在入声第五部。戚,中古清纽锡韵开口四等入声,上古在江永入声第一部,而不在入声第五部。寂,中古从纽锡韵开口四等入声,上古在江永入声第一部,而不在第五部。肃,中古心纽屋韵合口三等(江永受方言影响误作开口四等)入声,上古在江永入声第一部,此例为屋韵的本部屋部。重要的是,解析江永以入声屋、锡相承于阴声萧韵四等开口,等等,且此类古通江永的侯幽部,可知《四声切韵表》由中古去推求上古音的目的。以入声承阴声,当然也承阳声,析出“某韵半”,旨在由中古音经审音求证上古音。可以说这正是《四声切韵表》的最重要的价值所在。值得注意的是,解析萧筿啸韵半和锡韵半,同样可知江永入声和入声韵的性质。这里有四个问题:一是平上去入四声调相承,这是肯定的,江以“萧筿啸锡(屋)”四韵为平上去入四声相承。二是入声韵是否与阴声韵和阳声韵相承,从全体看,当然也是肯定的,许多阴声韵都有了入声韵与之相承。三是入声韵是否独立?答案也是肯定的。江永能在各个韵部内具体地以入声承阴声,就说明入声韵已经独立。四是有没有形成阴、阳、入三分相配?应该说还没有。仅就此四韵“四等开口呼”(屋为合口呼)而言,韵部的性质是“此类古通尤有宥韵中之通侯厚候者”,即说尤半萧半是属侯幽部,并没有一字涉及锡韵所在的本韵部第五部麦昔锡部,和少量锡韵字所在的第一部屋烛部。在“麻马惄(陌)-二等开口-古通模姥暮铎”等条目中,讲了中古陌韵上古在铎部,但铎部和模姥暮的关系主要是平上去入四声相承的关系,并没有形成阴阳入三分相配的关系。此外,光知道入声承阴声,还不能说形成了三分相配的古韵分部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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