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内部视点体的聚焦度与主观性

作 者:

作者简介:
陈前瑞,男,1967年生,华中师范大学文学博士,北京语言大学对外汉语研究中心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汉语语法与汉语习得。

原文出处:
世界汉语教学

内容提要:

本文是笔者博士论文《汉语体貌系统研究》的一部分。根据Johanson(2000)的聚焦度理论,对汉语进行体或未完整体标记“着、正、正在、在、呢”的变异规律进行了重新解释,发现它们从左到右构成聚焦度由高到低的序列,该序列也正是主观性的序列,只是方向相反。笔者进而设想,聚焦度由高到低的不同,也反映了说话人在呈现客观事件时所持有的主观性的不同。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04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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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引言

      本文研究从情状内部观察情状的内部视点体,它包括通常所说的进行体和未完整体。汉语常用的内部视点体标记包括:“在、正、正在、呢、着”等。这些体标记具有哪些内部差异?其间是否存在具有普遍性的理论参数?文章试图从聚焦度(focality)与主观性(subjectivity)的角度来解释汉语内部视点体的共时变异。本文的主观性概念来自Traugott(1995),是指语言形式在反映说话人主观态度方面的不同,对此沈家煊(2001)有很好的概述。

      聚焦度的概念来自Johanson(2000)。Johanson(2000)考察欧洲语言时体系统时,系统地应用了聚焦度的概念。他认为,人们在特定参照点观察事件时对事件的状况在心理上关注或聚焦的程度会有所不同,这种聚焦的程度就是聚焦度,它是由观察方式首要指称或呈现的对象(primary deictic center,or present world)的相对范围所决定的。(38页)就内部视点体而言,它所呈现的范围大致分三类:(1)窄式:只涉及在单一场合发生的事件,且基本上趋近于参照点并在此时实际发生或存在。(2)扩展式:事件可以是单一场合的,也可以是多个场合的,虽然不限于趋近于参照点,但事件必须实际发生。(3)开放式:事件可以是单一场合的,也可以是多个场合的,该事件原则上在参照点有可能发生,但并不实际发生。(86页)

      聚焦度相应地可以初步分为三个等级:高聚焦、低聚焦、无聚焦。高聚焦大致对应于英语的was writing(正在写);低聚焦大致对应于法语的écrivais,相当于英语的was writing(正在写)和wrote(写)。无聚焦大致对应于土耳其语的yazardi,相当于英语的wrote(写),would write(将会写)、used to write(常常写)。聚焦度的对比可以列表如下:

      表1 聚焦度的对比表

      聚焦度 呈现范围 土耳其语的代表标记汉语对应的含义

      高聚焦

       

      窄式

      Yazmakta(dir)正在写

       Yazmaktaydi

      低聚焦     扩展式 yaziyordu

      正在写、写

      无聚焦开放式 yazardi 写、将会写、常常写

      就特定语言而言,聚焦度低的视点标记在语义上比聚焦度高的要更为抽象和普遍,因而可以蕴含聚焦度高的视点标记所指称的区域,如英语的wrote>was writing。如果一个语言中有两个聚焦度不同的标记,聚焦度高的仅用于事件的个体或局部动作,聚焦度低的还可以用于事件的整体或多场合事件。这种现象Johanson称之为聚焦度叠置(focality superimposition)。(89页)从历时的角度来看,聚焦度高的视点标记倾向于发展成为聚焦度低的视点标记,并逐步获得更为抽象的功能,乃至情态功能。该过程称为聚焦度的弱化(defocalization)。(99页)虽然聚焦度的定义和区分还不十分精确,它仍对内部视点体的变异和历时演变有一定的解释力。汉语的体貌问题极其复杂,内部视点的表现手段繁多,历史联系错综复杂。笔者希望聚焦度的概念能为汉语的体貌研究提供一个新的理论视角。

      本文研究现代汉语普通话的基础方言北京话的内部视点体,语料以老舍的《四世同堂》和王朔小说为主。张伯江、方梅(1996)认为,王朔小说的语言是当代北京口语的真实代表,它与以老舍作品为代表的老北京话有着明显的区别。如果把两者进行对比,就能典型地反映北京话50年来的发展和变化。(注:刘一之(2001)指出,北京普通话不同于北京话,其代表是近年来所谓的“京味儿小说”。北京普通话的语法、词汇以北京话为主,参杂了一些其他方言的东西。例如,北京话表示正在进行和持续只用“呢”不用“在”,而北京普通话两者都用。这一观点,与张伯江、方梅(1996)相左。笔者认为,刘一之(2001)所谓的北京话与北京普通话的不同,实际上就是北京话的历时发展在共时平面的表现。)本文第二节用聚焦度概念来解释现有的研究成果,第三节比较汉语常用的内部视点体标记的主观性。最后有一个小结。

      二 汉语内部视点体的聚焦度

      2.1 “着”与“在、呢”的聚焦度

      张秀(1957:158)曾明确指出,“你快去吧,他们(正)在那儿跳舞呢”,在这里,“呢”这个助词表明,他们正在进行跳舞的文娱活动。在此不用“着”是因为跳舞可以是跳跳歇歇的。如果说话人要强调在说话时他们正在跳而不是在休息,他们可以改用“着”来强调动作的持续性,如“他跳着舞呢。”邓守信(Teng,1975:129)指出,“在”可以用于重复性动作,如“他在撕报纸”,而“着”不行,如不能说“他撕着报纸”。Chan(1980:67)补充说,在从句里“着”可以用于重复性动作,如“他敲着门问……”。陈重瑜(Chen,1979)认为,“在”能用于实际的过程或习惯性的行为,“着”只能用于实际进行的动作;因此,“在”所标记的时间域(temporal contour)比“着”宽,也不如“着”精确。笔者以为,时间域与聚焦度的含义非常接近。

      陈月明(2000)已经明确指出,“在”表活动的进行,“着”表动作的持续。(542页)动作往往是直观的行为,而活动往往是隐蔽的行为。如某人在邮局填单子,它的隐蔽行为可能是寄包裹或拍电报。我们能说“她填着单子”、“他在填单子”、“他在拍电报”或“他在寄包裹”,但不能说“他拍着电报”或“他寄着包裹”。这就是说,“着”可以出现在表直观现象行为的动词后面,不能出现在指称隐蔽性的实质性的动词短语中。(544页)“在”则不同,可以出现在上述两种现象之中。“在”和“着”的这种区别完全符合Johanson所说的聚焦度叠置的规律,即聚焦度高的“着”仅用于事件的个体或局部动作,聚焦度低的“在”还可以用于事件的整体或多场合事件,因而可以得到很好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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