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的词语搭配和义征的提取辨析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葆嘉,男,1951年生,江苏东台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国际文化教育学院教授,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博士生导师,兼语言科技研究所所长,语言科学及技术系主任。1986年毕业于徐州师范大学中文系汉语史专业,获文学硕士学位。1996~1997年度在北京大学中文系理论语言学专业访问研修。致力于历史语言学、普通语言学、语法学理论、中外语言学史、语言文化史、语言哲学、语言信息工程等领域的科研与教学工作,研究领域涉及汉语方言学、民族语言学、比较文字学、对比语言学及相关人文社会学科,形成了传统方法与现代理论、微观考证和宏观阐释、语言文字学与相关人文社会科学相结合的研究特色。在海内外发表论文百余篇,出版著作20种(含合作),代表性专著有《清代上古声纽研究史论》、《新刊点校广韵》、《广韵反切今音手册》、《当代中国音韵学》、《混成与推移:中国语言的文化历史阐释》、《理论语言学:人文与科学的双重精神》、《汉语起源和演变模式研究》等。近年来,转入面向自然语言系统模拟的计算语言学理论和应用基础研究,建构了语义语法学理论和方法,提出“语言科技”新思维,创办了语言科学及技术系。主持国家哲学社会科学项目“面向信息处理的现代汉语元语言研究”和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项目“面向信息工程的语义语法学研究”等。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原文出处:
兰州大学学报:社科版

内容提要:

语义分析的难点和关键是义征的提取,而通常对此叙述过于简略,更少有义征提取程序和技巧的探讨。本文就客方所提四对近义词的搭配对象问题,运用“五步骤”分析法讨论近义复合词之间的义征异同。通过微观研究探讨提取义征的程序和技能,以推动语义语法学研究的进展。并进一步提出:1.作为解释自然语言的元语言,义征的一些术语在自然语言中并不使用,但义征定名力求基于系统性通筹考虑。2.词语之间能否搭配,取决于双方是否存在耦合性义征或语义兼容性。3.词语之间的语义搭配,受制于认识事理性、情境模型性、社群习用性和个人超常性四条基本原则。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04 年 04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H13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804(2003)06-0001-09

      (一)引言

      客:日前曾跟您谈到词义搭配的问题,您希望举出些例子来。现在就把我们的问题列在下面。在解说词义搭配不当的病句时,我们发觉:若把相关词语先分析出它们的“义素”(在您来说,或者用“义征”更适合),再用“义素”来谈搭配,可以容易解释何以搭配不当。

      语义分析方法来自布拉格学派的语音分析模型,仿照语音分析的区别性特征来分析词义。如同“音征”(phonemic distinctive feature,语音区别性特征)与“音位”(phoneme区别特征复合体)一样,“义征”(semantic feature,语义区别性特征)与“义位”(sememe,区别特征的复合体)相对。又如“音位”(phoneme,标准体)与“音素”(allophone,变体)一样,“义位”(sememe,标准体)与“义素”(sememic variation,变体)相对。因此采用“义征”指称语义区别特征,“义素”指称义位变体。语义标记层次论认为,语义标记可划分为性状义征、聚合义征(语义词类)、组合性义征(语义句法)、语用义征(语体和语境)四个层次(注:李葆嘉.论现代汉语义征标记集的建构.待刊稿.),通过“比较—关联分析法”来提取义征并逐层标注。即使如此,恐怕也难以一无遗漏地提取义征,语言是一个耗散系统,我们所处理的只是一个受限系统,归纳难免缺漏。因此语义分析中不宜采取semantic component这一术语,无须也没有把握分析出对象中的所有语义构成成分,只要提取的义征能够满足语义区别和语义关联的需要就行。义征这一术语更为恰当。

      客:现举两例如下:

      (1)那个人喝了不少牛肉。(分析:喝的义素之一为[+液体],而牛肉之义素之一为[-液体],所以两者不能搭配。)

      (2)那番话摇动不了我的决心。(分析:摇动的义项之一是〔+具体事物〕,而决心是[-具体事物],所以两者不能搭配。)

      虽然与“决心”通常搭配的是“动摇”,但“动摇”与“摇动”义近。很多近义复合词的语素反序结构同义。在近义语素联用到凝固为复合词的过程中,不同时期或方言之间存在差异。一定情况下,动=摇,比如“为之心动”=“为之心摇”。可见“动摇”与“决心”之间存在语义相容性,而在当今汉语中不具备常用性。事实上,20世纪上半叶的一些文学作品,存在今天习用“动摇”的搭配中却使用“摇动”,习用“摇动”的搭配中却使用“动摇”的现象。如(注:佟慧君.常用同素反序词辨析[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257~258.):

      欧洲大战的结果,不但摇动了各国人民的经济基础,也摇动了人们的思想。 (老舍《二马》)

      房子在动摇了。 (巴金《春天里的秋天》)

      这纯白的影子在海水里动摇,彷佛全体都正在四面八方的迸散。 (鲁迅《补天》)

      搭配对象的区分形成于20世纪下半叶。但并不妨碍,仍可把“摇动——决心”看作某种偶用或超常搭配。如使用范围不断扩大,非通用性搭配可以具有通用性;如果使用范围不断缩小,通用性搭配也可能萎缩为非通用。词语搭配是历史运动,历史上的许多词语搭配也都经历过从偶用到常用的顺向过程,以及从常用到罕用的逆向运动。偶然和惯常,在语言生活中彼此消长。

      再如“恢复——疲劳”(恢复于疲劳)、“打扫——卫生”(打扫以卫生)、“救——火”(救于火)等词语搭配是否正确,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语言学界发生过激烈争论。即使一些专家套用支配与被支配关系,坚持这些搭配是错误的,但至今广泛使用。近年来,又出现了对“动宾+宾”结构(如“抢滩新街口”)的争论。无论是观察语言生活还是研究语言结构,都必须具有历史的、社会的和演变的观点。死抱住“语言规范”和“规范语言”不放势必落后于语言生活。只要词语之间语义兼容就可能进行搭配,有人偶尔搭配就可能为社群普遍接受。“语言规范”应是有限的,“规范语言”应是动态的。僵硬的“语言规范”和刻板的“规范语言”具有潜在的反社会倾向,因为违背了“万物皆变”的规律,遏制了人们不可剥夺的语言创造性,也就阉割了语言的生命力。

      (二)“安静”和“安定”的义征辨析

      客:但不少时候,我们却不能像上面的例子那样,容易分析出义素并用它们来进行解释。结果只能粗略地说:“某某词语跟某某词语,在词义搭配上出现问题”,而不能借助该词语的义素来解释。如:

      (3)那环境十分安定。(病句)

      那环境十分安静。(改正一)

      那政局十分安定。(改正二)

      当我们分析时,只能粗略地说:“环境”能搭配“安静”,不能搭配“安定”,只有“局势”才能搭配“安定”。这样的解说流于疏略,也未采用义素来帮忙。从搭配角度来说,要具体分析出相关词语的义素,究竟如何做?义素又可以怎样帮助解说搭配不当的问题?

      语义分析的关键和难点是义征提取,恰恰在这一点上,语义学论者很少或几乎没有论述,更未涉及义征提取程序和技巧。比如G.Leech《语义学》、徐烈炯《语义学》等都未介绍义征提取方法,举例通常是司空见惯的“男子、女子”。即使A.J.Greimas的《结构语义学》,也没有这方面的深入探讨(注:Geoffrey Leech.语义学[M].李瑞华等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7;徐烈炯.语义学[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6;A.J.Greimas.结构语义学[M].吴泓渺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只有贾彦德的《汉语语义学》专门列出“义素分析的程序和方法”,介绍了图表比较格式和辞典释义比较。辞典释义比较法即在最小子场内,依据辞典释义解构义征(注:贾彦德.汉语语义学[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最小子场”比较存在两个问题:一是只有在义征分析基本完成后才可能全面细致建构义场系统;一是义征提取具有“超最小子场”的概括性,汉语语素具有系列性,其义征提取要在词群中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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