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拟与诠释:汉语音韵史研究的两种对立观点

作 者:

作者简介:
薛凤生,1931年10月生,江苏省邳县人。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终身教授。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获学士学位,复入该校中文研究所,攻读古典文学,获硕士学位;后赴美留学,入印第安纳大学语言学系,专攻理论语言学,获博士学位。博士毕业后即留美任教,从事汉语研究与教学,尤重音韵学与汉语史的研究。曾任美国《The Journal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Teachers Association》主编。近年来多次返国讲学,曾任台湾大学中文系客座教授、华中科技大学语言研究所兼职教授、徐州师范大学语言研究所讲席教授,并在北京大学、南京大学、南开大学、中山大学、四川大学等校作系列性学术报告。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 哥伦布 43210 徐州师范大学语言研究所 徐州 221116

原文出处:
语言科学

内容提要:

进入20世纪以后,汉语音韵的研究方式发生了一场巨大的转变。在印欧学者所倡导的“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影响下,以高本汉为代表的众多学者,便开始了“构拟”(“重建”)古音的工作,使用“万国音标”之类的拼音符号标示“音值”,代替了中国传统音韵学较抽象的“反切”注音。这种“构拟”工作,迄今仍风行不衰,成为汉语音韵史研究的主流。这种作法自然使他们不自觉地偏重“音值”的猜测,而不特别重视解读韵书或韵图记录下来的许多现象。与前述的作法相反,我认为《切韵》、《韵镜》、《中原音韵》等韵书或韵图,都是各个时代的专家对其语言的忠实记录,所以我们的研究目标自然是“诠释”这些可靠的韵书,推论出其所依据的音系。本文试从音位学的观点,指出构拟法不能解决的某些问题,及其所以无法解决之故;并举例说明《切韵》、《韵镜》、《中原音韵》等书所记录的现象都可以在音系学理论的基础上得到合理的解释。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04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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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 H1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1-9484(2003)05-0003-07

      1 韵书的性质与功用

      多数人都同意,古代韵书对汉语史的研究是非常重要的,这就要求我们先把韵书的性质与功用弄清楚。就其功用说,《切韵》以来的韵书(所谓“今韵”)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即“正语作词”(周德清语)。所谓“正语”,即确立标准读音;所谓“作词”,即使用这种标准语音创作诗词。这在当时是非常重要的,所以编书的人都非常认真。因此就其性质说,韵书所记录下来的也必然是其编者所认为的当时的标准话,是那种语言的完整而且忠实的记录。当然并非所有的韵书都具有同等的价值,但像《切韵》、《韵镜》、《集韵》、《中原音韵》等传世之作,性质都是这样的,其可靠性(或曰“可信度”)都是极高的。能正确地解读这类韵书,也就是正确地认识了各时代的标准语。这些韵书的定音,是以“分声、分韵、分类、反切”等方式表达的。对不谙音系学原理的人来说,这种表音方式自然显得抽象难解,不如“万国音标”式的注音来得直截了当,但对会说那种话而且明白其道理的人来说,却是非常自然的,一点也不抽象,因为这是一种“内部互注表音法”,即在同一音系之内,利用不同字音的音位异同而互注的,完全符合说那种话的人的语感;但对后代的以及“外国”的人来说,要真正彻底地了解这些韵书,就必须先掌握音系学的基本原则,因为这类韵书所标示的,是音位对比(phonemic contrast)。

      2 音系学的基本原则

      音位学说是20世纪30年代才有人提出来的,但真正受到注意,还有赖于布拉格学派(Prague Circie)及一些美国学者的大力鼓吹,才渐渐受到广泛的接受;但迄今仍有一些人不以为然,仍在坚持以“音值”标音。有了音位概念作为基础,音系学的研究才走上正途,有关音系的理论才得以建立。

      在此,我只想提出音系学的几个最基本的原则,作为汉语史研究的准则。(较详细的说明,请参看薛1999,“第一讲”)

      一、“音位对比”是语言交际的基础。

      二、特定的“音系”(sound system)只存在于特定的语言(或方言)中。

      三、特定的语言具有特定的“音节分段”(syllable segmentation)模式。

      四、一个音节必有一个也只有一个主要元音。

      五、互押的音节都含有相同的主要元音及其后缀。

      六、音节分类的依据是音段,其搭配是有规律的。

      七、“音变”(sound change)是有规律的。

      这些具有普遍性的原则,对研究任何语言都是重要的。由于中国的古代韵书本质上都是音位性的,要正确地了解这些韵书,上述的原则就更是特别重要的了。

      3 语音材料与表达意义

      所谓构拟,其原意本为:利用有记录的相关语言与现代方言,“重建”(reconstruct)未曾记录下来的某种古代语言。由于西方的语言大多采用了所谓的“拼音文字”,早在18世纪就有学者注意到,他们的语言,包括希腊文、拉丁文、波斯文、梵文等,有甚多相似之处,可能出自同源,因此引起他们重建其祖语的兴趣,即所谓“印欧语”(Indo-European,原称“亚利安语”Aryan)。这很显然是一种语言的历史考古学,因此对那些缺乏悠久历史文化的新兴“民族国家”(nation states)特别有吸引力。这是为什么历史比较语言学在北欧及中欧特别受到重视的道理。在此之前,语文学者所从事的,多为古典文献的版本校勘与文字注释,即所谓“语文学”(philology),跟东方学者研究中国古代典籍的方式是一样的。历史比较语言学则以远古未曾记录下来的语言为目标,研究的可以说是语言的“史前史”。这就扩大了研究的范围,并且创立了一些新的研究方法。这对了解不同语言之间的亲疏关系,建立所谓“语族”(language family亦称“语系”),都有很大的功用。利用这种方法,也许可以重建“远古汉语”(Proto-Chinese)、汉藏语(Sino-Tibetan)、汉台语(Sino-Tai)等古代的语言。事实上,不少学者正在努力做这种工作。

      4 构拟法与中国音韵学

      中国音韵学的“今韵”,目的是“正语作词”,其对象为其当代的标准语,因此几乎可以说是与构拟风马牛不相及的。明清时代兴起的“古韵”研究,倒真有点儿像是“重建”,但也只是利用古籍中的韵语与谐声,以及这类字后来在《切韵》中的归属,试图“重建”上古汉语的“韵部”与“声类”,其目的为“训诂解经”,与构拟的目标,仍是大异其趣的。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要为汉语“拟音”呢?我猜想可能有好几个原因。其一,对西方学者来说,中国音韵学的注音法太抽象了,“好像代数式”,“不用音标怎么能知道如何发音呢?”其次,构拟法流行的时候,音位学说尚未出现,所以当时拟音的人很难想象得到中国音韵学的“音系内部互注表音法”,自然就按照他们的习惯,从调查方言与比对译音入手;其三,《切韵》的确是相当复杂,“等韵图”也实在相当抽象,两者也都去今已远,所以连中国学者也多弄不太清楚了,看到万国音标式的注音那么简明,也就群起拟音了。迄今为止,为《切韵》构拟的音系,比较有名的已不下十来个,显然这个数目还会继续增加。为什么《切韵》会有那么多“音系”呢?这就显示出,由于构拟法与韵书有本质上的冲突,勉强地结合起来,就会无可避免地产生一些问题。我们可以举一些例子来说明这个现象。为了避免繁琐,我将尽可能地不指明有关的个人,因为这些多是构拟常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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