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过去读元杂剧和《水浒传》,遇到“某乃大刀关胜的便是”、“这位便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的便是”一类句子时,常常疑惑不解:其一,为什么要在人名后面加个“的”字,说成“关胜的”、“林冲的”呢?是不是前面省略了动词“叫做、称作”呢?其二,既然前面已经有了“是”或“乃”一类的系词准系词(注:“乃”,古代有相当于系词的用法,杨树达《词诠》称之为“不完全动词”。如“吕公女,乃吕后也。”(《史记·高祖纪》)“臣非知君,知君乃苏君。”(又《张仪传》)“乃”又作副词,常修饰系词“是”,“乃是”即“就是”、“却是”,故单用“乃”也为此义,所谓沾染而生义也。无论从哪一途径,“乃”都可以获得系词的用法,故此处将“乃”着作准系词。),为什么句尾还要用“便是”呢?这不是画蛇添足吗?这种疑惑不仅是以现代汉语为语感的,而且也得到古代和近代介绍身份的判断句通例的支持。且看以下从先秦至元代的例子: (1)余,而所嫁妇人之父也。(《左传·宣公十五年》) (2)余是所嫁妇人之父也。(《论衡·死伪篇》) (3)陈胜者,阳城人也。(《史记·陈涉世家》) (4)陈婴者,故东阳令吏。(又《项羽本纪》) (5)身是张翼德也,可来共决死。(《三国志·蜀书·张飞传》) (6)文举至门,谓吏曰:“我是李府君亲。”(《世说新语·言语》) (7)妾是公孙钟鼎女。(《伍子胥变文》) (8)小神乃天曹增福之神。(元刊杂剧《看钱奴》) (9)郭威道:“咱是刘招讨帐前亲兵郭威。”(《新编五代史平话·周史平话》(上)) 这些例子有的主语后用系词“是”,句末用语气词“也”;有的或不用系词“是”,或不用句末语气词“也”;但都不见“N+的”短语,也不见前面用了“是”,句尾复用“便是”的。因此,按常例,上面两句或应说成“某乃大刀关胜(也)”,“这位便是……林武师林冲(也)”;或者说“某乃称作大刀关胜的”,“这位便是称作……林武师林冲的”(“关胜的”“林冲的”后面隐含着中心语“人”,“的”字是结构助词),但元明特殊判断句的情况与常例完全不同,有必要对它产生的原因加以探讨。 1.特殊判断句句型归类(以下各类句型中,S是全句主语,N为称谓名词) A.“S+是+N的+便是”(“便是”或作“是也”) (10)贫道是司马德操的便是了。(元刊杂剧《单刀会》二折白) (11)小人是屠家张千的便是。(又《替杀妻》楔子白) (12)某乃大刀关胜的便是。(《元曲选·争报恩》楔子) (13)妾身是开封府上厅角妓李琼梅的便是。(《永乐大典戏文三种·小孙屠》三出) (14)我这仁兄是梁山伯好汉中神行太保戴宗的便是。(《水浒》四十四回) (15)小人便是白虎山前庄户孔亮的便是。(《水浒》五十八回) (16)我乃是观音弟子木叉行者的便是。(《西游记》二本七出) (17)自家不是别,乃是万俟丞相府中堂候官的是也。(《荆钗记》十九出) B.“S+是+N+便是”(“便是”或作“是也”) (18)某乃宋江便是。(《元曲选·李逵负荆》二折) (19)小生是太守相公的表弟赵汝州是也。(又《红梨花》一折白) (20)俺是沙陀李晋王太保李嗣源是也。(《残唐五代史演义传》七回) (21)吾乃骠骑将军樊武瑞便是。(《禅真逸史》三十一回) 此式与A式的区别在于称谓名词N后没有“的”。 C.“S+N的+便是” (22)贫道,陈抟先生的便是。(元刊杂剧《陈抟高卧》一折白) (23)自家姓任,任屠的便是。(又《任风子》一折白) (24)自家,延寿马的便是。(《永乐大典戏文三种·宦门子弟错立身》二出白) (25)小生孙华,小字虫儿的便是。(《元曲选·杀狗劝夫》楔子白) 此式主语后不用系词,人名后用“的”。 D.“S+N+便是” (26)老夫,王员外便是。(元刊杂剧《小张屠》楔子白) (27)贫道,吕岩便是。(又《铁拐李》楔子白) 此式主语后不用系词,人名后也不用“的”。 从以上四种句型的例子知道,这类介绍人物身份的特殊判断句最早见于元人杂剧,主要盛用于元明戏剧及白话小说之中。虽然清代戏剧中也偶有其例,但应是对前代格式的袭用,并不真的反映当时的口语(注:如《长生殿》十出:“小子是这长安市上新丰馆大酒楼一个小二哥的便是。”《三侠五义》十回:“我非别个,乃开封府包大人下赵虎的便是。”)。这四种句型的共同点是,句尾都有“便是”或“是也”(我们注意到元代可靠资料中均作“便是”,明代也以“便是”为多;“是也”出现在明代资料中,《元曲选》宾白中偶作“是也”),其区别就在于主语后用不用“是”,人名后用不用“的”。也就是说,主语后的系词和人名后的“的”都不是必要成分(加不加“的”可能有语气强弱之分,详见注⑩),而句末的“便是”或“是也”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把A式看作全式,那么,其他三式在形式上像是它的简式,其中D式最简。按照汉语的句法规则,如果把以上各类句型中的“N+的”或N看作表语或名词谓语,那么“便是”或“是也”就该看作句末语气词,因为汉语的判断句是不能在主语和句尾同时使用系词的。但是,为什么到了元代忽然出现这种用系词“便是”充当句末语气词的新句式呢?为了正确认识这种特殊判断句的结构,以下两个问题是不能回避的:其一,“N+的”短语中“的”的语法功能与性质;其二,“S+是+N的+便是”句式产生的内因与外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