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接触与元明时期的特殊判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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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江蓝生 100732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

原文出处:
语言学论丛(第28辑)

内容提要:

元代白话文献中出现了一种介绍人物称谓的新型判断句——“S+是+N(的)+便是”(如“贫道是司马德操的便是”)。这种判断句的特殊性在于:a.称谓名词后面往往带“的”字;b.句子前后出现两次判断动词(系词)。本文经考证认为:“的”的语法性质是称谓词后缀,其本字是方位词“底”;出现两次判断动词的判断句是汉语与蒙古语等阿尔泰语的判断句相融合而产生的叠加式,即SVO+SOV→SVOV。本文还论证了这种特殊判断句跟先秦和汉译佛经中以“是也”或“是”结尾的判断句并无直接来源关系。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04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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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过去读元杂剧和《水浒传》,遇到“某乃大刀关胜的便是”、“这位便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的便是”一类句子时,常常疑惑不解:其一,为什么要在人名后面加个“的”字,说成“关胜的”、“林冲的”呢?是不是前面省略了动词“叫做、称作”呢?其二,既然前面已经有了“是”或“乃”一类的系词准系词(注:“乃”,古代有相当于系词的用法,杨树达《词诠》称之为“不完全动词”。如“吕公女,乃吕后也。”(《史记·高祖纪》)“臣非知君,知君乃苏君。”(又《张仪传》)“乃”又作副词,常修饰系词“是”,“乃是”即“就是”、“却是”,故单用“乃”也为此义,所谓沾染而生义也。无论从哪一途径,“乃”都可以获得系词的用法,故此处将“乃”着作准系词。),为什么句尾还要用“便是”呢?这不是画蛇添足吗?这种疑惑不仅是以现代汉语为语感的,而且也得到古代和近代介绍身份的判断句通例的支持。且看以下从先秦至元代的例子:

      (1)余,而所嫁妇人之父也。(《左传·宣公十五年》)

      (2)余是所嫁妇人之父也。(《论衡·死伪篇》)

      (3)陈胜者,阳城人也。(《史记·陈涉世家》)

      (4)陈婴者,故东阳令吏。(又《项羽本纪》)

      (5)身是张翼德也,可来共决死。(《三国志·蜀书·张飞传》)

      (6)文举至门,谓吏曰:“我是李府君亲。”(《世说新语·言语》)

      (7)妾是公孙钟鼎女。(《伍子胥变文》)

      (8)小神乃天曹增福之神。(元刊杂剧《看钱奴》)

      (9)郭威道:“咱是刘招讨帐前亲兵郭威。”(《新编五代史平话·周史平话》(上))

      这些例子有的主语后用系词“是”,句末用语气词“也”;有的或不用系词“是”,或不用句末语气词“也”;但都不见“N+的”短语,也不见前面用了“是”,句尾复用“便是”的。因此,按常例,上面两句或应说成“某乃大刀关胜(也)”,“这位便是……林武师林冲(也)”;或者说“某乃称作大刀关胜的”,“这位便是称作……林武师林冲的”(“关胜的”“林冲的”后面隐含着中心语“人”,“的”字是结构助词),但元明特殊判断句的情况与常例完全不同,有必要对它产生的原因加以探讨。

      1.特殊判断句句型归类(以下各类句型中,S是全句主语,N为称谓名词)

      A.“S+是+N的+便是”(“便是”或作“是也”)

      (10)贫道是司马德操的便是了。(元刊杂剧《单刀会》二折白)

      (11)小人是屠家张千的便是。(又《替杀妻》楔子白)

      (12)某乃大刀关胜的便是。(《元曲选·争报恩》楔子)

      (13)妾身是开封府上厅角妓李琼梅的便是。(《永乐大典戏文三种·小孙屠》三出)

      (14)我这仁兄是梁山伯好汉中神行太保戴宗的便是。(《水浒》四十四回)

      (15)小人便是白虎山前庄户孔亮的便是。(《水浒》五十八回)

      (16)我乃是观音弟子木叉行者的便是。(《西游记》二本七出)

      (17)自家不是别,乃是万俟丞相府中堂候官的是也。(《荆钗记》十九出)

      B.“S+是+N+便是”(“便是”或作“是也”)

      (18)某乃宋江便是。(《元曲选·李逵负荆》二折)

      (19)小生是太守相公的表弟赵汝州是也。(又《红梨花》一折白)

      (20)俺是沙陀李晋王太保李嗣源是也。(《残唐五代史演义传》七回)

      (21)吾乃骠骑将军樊武瑞便是。(《禅真逸史》三十一回)

      此式与A式的区别在于称谓名词N后没有“的”。

      C.“S+N的+便是”

      (22)贫道,陈抟先生的便是。(元刊杂剧《陈抟高卧》一折白)

      (23)自家姓任,任屠的便是。(又《任风子》一折白)

      (24)自家,延寿马的便是。(《永乐大典戏文三种·宦门子弟错立身》二出白)

      (25)小生孙华,小字虫儿的便是。(《元曲选·杀狗劝夫》楔子白)

      此式主语后不用系词,人名后用“的”。

      D.“S+N+便是”

      (26)老夫,王员外便是。(元刊杂剧《小张屠》楔子白)

      (27)贫道,吕岩便是。(又《铁拐李》楔子白)

      此式主语后不用系词,人名后也不用“的”。

      从以上四种句型的例子知道,这类介绍人物身份的特殊判断句最早见于元人杂剧,主要盛用于元明戏剧及白话小说之中。虽然清代戏剧中也偶有其例,但应是对前代格式的袭用,并不真的反映当时的口语(注:如《长生殿》十出:“小子是这长安市上新丰馆大酒楼一个小二哥的便是。”《三侠五义》十回:“我非别个,乃开封府包大人下赵虎的便是。”)。这四种句型的共同点是,句尾都有“便是”或“是也”(我们注意到元代可靠资料中均作“便是”,明代也以“便是”为多;“是也”出现在明代资料中,《元曲选》宾白中偶作“是也”),其区别就在于主语后用不用“是”,人名后用不用“的”。也就是说,主语后的系词和人名后的“的”都不是必要成分(加不加“的”可能有语气强弱之分,详见注⑩),而句末的“便是”或“是也”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把A式看作全式,那么,其他三式在形式上像是它的简式,其中D式最简。按照汉语的句法规则,如果把以上各类句型中的“N+的”或N看作表语或名词谓语,那么“便是”或“是也”就该看作句末语气词,因为汉语的判断句是不能在主语和句尾同时使用系词的。但是,为什么到了元代忽然出现这种用系词“便是”充当句末语气词的新句式呢?为了正确认识这种特殊判断句的结构,以下两个问题是不能回避的:其一,“N+的”短语中“的”的语法功能与性质;其二,“S+是+N的+便是”句式产生的内因与外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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