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奥塔的美学是从关于现代与后现代的分析开始的。 在利奥塔看来,后现代就是现代的重写,准确地讲,是现代的自我重写。利奥塔认为,由于现代性是以一种自我超越(不断由一个状态改变为另一状态)的冲动的形式存在的,因此,在现代之中就暗示了后现代。他反对后现代性是一个新的时代观念,认为后现代性是现代性所主张的某些特征的重写。“简而言之,我把后现代定义为对元叙事的怀疑”。〔1〕在根本意义上, 后现代性改写了现代性这一基本主张:把自身的合法性建立在以科学和技术实现人性整体解放的计划基础上。 在利奥塔对现代与后现代的论述中,包涵着两个表面上相矛盾的基本方面。一方面,利奥塔努力把后现代统一于现代的整体之中,另一方面他又反对现代的整体性,主张用后现代的重写消解这个整体性。这个表面的矛盾,在更深的层次上表达了利奥塔深刻的现代感。这种现代感超越了对整体性的现代追求,而深入到不可表现之物的表现之中。他认为这是一种根本性的崇高感,唯一一种标志现代性的情感模式。正是通过这种根本性的崇高感,现代与后现代超越了合法性危机设置的二元对立而统一起来。就时代色彩而言,现在是一个宽松的时代,但基于根本性的崇高感,利奥塔仍然感到了抗拒性的必要。因此他说,“让我们向整体性开战,让我们成为不可表现之物的见证人,让我们激活差异并且拯救这个名字的名誉。”〔2 〕对这种崇高感的抗拒性的展望和阐释,使利奥塔的后现代文化叙述转化成为关于后现代的(崇高)美学证明。 一、物质与时间:写作的意义 现代的科学精神包涵着一种寻求第一原因的冲动。这种冲动被展现为一种现实主义原则。但是,如俄底修斯一样,这种寻找只能成为无终结的漂泊。利奥塔认为,科学的现实主义追求忘记了最基本的现实问题:一切根源性寻求都是被某种现实欲望所支配的。问题是,有没有一个给定的或先在的物质等待着我们的科学认识?利奥塔否定了关于物质的实在观念。一是科学和技术的发展一再摧毁了人们对物质实在的描述模式,二是心灵与物质差异已经随着科技发展日益缩小,乃至于可以说,从物质到心灵,只存在等级的差异,“一种节奏的差异”〔3〕。 就两者的连续性而言,物质的心灵都是能量的不同转换形式。心灵追问物质,希望把握和规定物质,但是物质不追问,也不期待回答,它忽视人的存在。“物质是思想的失败,是它的无能的聚合,一种愚钝”〔4〕。 虽然物质和心灵之间只有等级差异,但是,因为在两者的连续性关系中存在不可缩减的秩序替换的转化,因此,这差异本身是不可消除的,消除差异的认识活动成为能量转换的无限发展,成为能量活动的时间绵延。所谓对基本物质的认识,可以理解为一个单子(人)对另一个单子(物)的振动的瞬间感觉或呈现。但是,孤立的瞬间本身是不能被感觉或呈现的,而需要参照对上一个瞬间的记忆和对下一个瞬间的预测。这样瞬间本身就是复合性的,就是现在对过去和将来的意识。通过时间的绵延,差异产生了无限思想,它消除了唯一。 “唯一”的消除,导致了传统认识论的基础,也就是形而上学本体论的基础危机。利奥塔认为,真正的基础危机,不是理性基础的危机,而是任何科学意图的基础危机:它失去了构成它基础的现实对象,即在感性时空中被给定的物质。这宣告了科学的形而上学的失败。这一失败使形而上学追求现实化,因而变成意识形态。“发展”就是关于现在时间的意识形态〔5〕。由此可以理解, 时间为什么代替客体或物质成为最基础的现代意识对象。在发展的意识形态中,时间被物化、被本体化了。作为一个结果,发展不是以人为目的的,而是以差异为目的的。更准确地讲,发展不需要一个终点,也不与一个观念(如理性的解放、人的自由)相联系:它按照自己的内在动力学通过积累和扩张而再生产自身。“它本身只有一种宇宙逻辑的机遇而没有另外的必然性。”〔6〕 在基础性的危机中,即在物质向时间无限性的漂移中,写作的现代意义被展现出来。利奥塔是在泛指艺术活动的广义上使用“写作”一词的。因为失去了给定的对象,失去了确定性,写作就失去了现实主义基础,在分析纽曼的绘画时,利奥塔指出,写作(绘画)不模仿物,也不展示物;写作就是出现,就是出现的时间。“时间是绘画本身”〔7 〕。他认为,绘画作为一种写作,不以内容,甚至不以单纯的形式为对象,而是“出现本身的模式”。纽曼的绘画成为艺术哲学的揭示:创作不是由某个人操作的行动,它是某物在未定性中的发生。在这种根本的未定性的意义上,也是在反现实主义的意义上,写作(绘画)变成了一个哲学活动,艺术家被迫承担起哲学家的责任:空间意象的形式规则不是给定的、等待采用的;相反,绘画原则上成为对空间意象的形式规则的探索,正如哲学原则上是探索哲学话语的规则一样〔8〕。 利奥塔认为,写作是瞬间的展现。但他又认为,瞬间本身是“已经”和“未来”的悖论性存在。这与他对现代和后现代的理解一致:后现代必须根据未来的先在来理解〔9〕。因此, 他一方面强调写作根本性的未定性,另一方面又主张写作不是从纯粹的当前瞬间开始的——瞬间也不是直接给定的。“世界绝不停止开始”。〔10〕我们面对的是在时间中已经开始,而且不断开始,即已经被描写的世界。因此,写作就是重写。重写,却又没有一个给定的基础(对象),写作的危机具有某种命运的必然性。利奥塔认为,与神话英雄不一样,艺术在自身的危机中面临的是一种没有目的(没有确定)的命运。在这种未定的命运面前,艺术家没有理性、没有争议、没有沉思,由此被带到某种既是最为深远的过去又是最为深远的未来的场景面前。而重写就是这种体验的记录。但是,重写不提供关于过去的知识,它否定了心理主义对客观化的第一因的寻找。犹如心理分析的自由联想,重写不是一种认识活动,而是一种审美体验,在对当前瞬间的呈现中,它对过去的回逆总是指向未来的。〔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