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只是一种手法

作 者:

作者简介:
赵汀阳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

原文出处:
人文杂志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1996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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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学新论

      1.闲置

      每一种人类活动几乎都有与之相应的思想性反思或曰研究。与艺术活动相应的反思似乎是美学,不过艺术与美学的关系在事实上十分可笑:艺术对于人类生活如此重要,而美学对于艺术却非常不重要。从艺术家、批评家到艺术受众(即观众、听众和读者),真正认真看待美学者寥寥无几,即使给予关注也并不当真,因为美学从来没有对艺术创作和理解提供过很值得一提的帮助。是不是美学一直搞得不好?十年前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于是希望对美学进行一次破坏性的“解构”然后进行重构。但是,这种想法错了。

      并非所有东西都值得解构,因为,如果一种东西值得解构,就意味着它值得重构。而且,解构以及重构不一定就会带来好结果和生机。事实上,解构是一种很有限的手法,它所能做的事情并不多。而且,解构是一种已经过时的手法,有谁能告诉我,现在还剩下什么既能够解构又值得解构的东西?人类文化的各个方面在现在都已不再特别需要解构了,正如每个人都能看到的,我们的文化已经足够多元和混乱。

      美学属于那种甚至不值得解构的理论,因为美学一直很空洞,从来没有很完整的思想。维特根斯坦有一个潦潦草草的美学讲演开头就说,美学可是个大题目。这种说法有意无意地带着讥讽的味道。美学在名义上也许是个大题目——它企图对艺术以及审美经验进行全面的反思,但在实际所做的工作上却证明了美学无法承担这一大题目。通常意义上的那些美学研究,无论多么深入和细致,都无法消除我们在艺术活动中所可能遇到的任何一个“审美上的困惑”。简单地说,那些美学理论没有用处。要是说得严重一些,如果美学理论居然对艺术活动产生影响的话(幸亏这种影响事实上是微弱的),那么它可能会使艺术家变得愚蠢,使批评家和受众更加不懂艺术。

      现行美学的根本错误是它太知识论化了。这是西方思想框架所产生的一个不良结果。西方哲学是一种以知识问题为中心的思想,在知识论这一中心的影响下,其它思想问题被放置在知识论格式中而完全被歪曲。对美学的歪曲就是一例(对历史哲学的歪曲甚至更典型,历史哲学好像成了知识论的一个分支)。经过知识论式的歪曲的美学才会以为审美经验是按照某种观念或定义去认识对象的美;才会以为艺术再现着或者表现着某种东西;才会以为艺术批评是对艺术品的意义和意图的解释。总之,美学中的各种问题看起来都是变相的知识论问题。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审美经验是非知识性的,但却要用知识论的思考方式去解释审美和艺术,这确实奇怪得很。康德的美学理论就是一个高明的坏榜样,康德相信尽管审美经验并不包含任何知识性结果,但却是知识能力的恰当运用,所以显示出对象的合目的性。这是很高明的纯粹思辩,但完全脱离实际,完全不符合实际上发生着的审美经验或艺术实践。从一些哲学的假设出发去进入美学问题是非常可疑的,我相信只能由具体的艺术操作和批评入手而后生成具有哲学意义的美学问题。既然艺术和审美是非知识性的,那些作为变相知识论的美学问题就是不相配的、无理强加的。

      与美学的知识论化这一错误相关的另一个根本性错误是把艺术看得太像是语言(甚至有不少人认为艺术是一种语言)。人们长期以来争论着艺术表达或表现(express)着什么。这是一个颇为隐蔽的错误。 难道艺术不能表现些什么吗?当然能,艺术不仅能够表达某种东西,而且能够表达所有的东西,无论是正常的情感还是变态的情感,无论意识还是潜意识,无论政治还是宗教,艺术都能给予表现,这就是人们对艺术产生错觉的原因。然而,所有这些东西都不是使一个作品成为艺术品。如果艺术的价值在于表现的话,艺术就只不过是一种可怜的替补手段。显然,对战争的表现远不如亲临战场惊心动魄;对爱情的表现不如经历爱情更震动心灵;对宗教的表现比真实的宗教献身要苍白得多。表现永远比不上事实。美学理论的这一失误很可能与人们对艺术的一种不良理解习惯有关,在许多时候,人们习惯于使用受众的理解角度而没有试图进入艺术家的创意角度,或者说,在理解艺术品时,我们总是不自觉地以日常的感受方式和各种因循的观念去看待艺术品,而没有按照艺术品所呈现的特殊方式去开拓某种新的感受方式。这就是艺术家和受众之间的隔离或间距。“表现”与其说是艺术的性质还不如说是受众的理解性质,我觉得美学一直所讨论的实际上是受众的理解方式而很少涉及艺术本身。

      现在我相信,美学的无能源于它的整体性错误,美学作为一个学科是不恰当的,它的整个思考方向是成问题的,这不是通过某种解构或建构所能解决的问题。如果我要求对艺术进行深入的研究,就必须改道而行,放弃作为一个学科的所谓美学。我把对美学的这种改造手法称为“闲置”,即把现行美学这一学科的问题和解释方式闲置起来,不去为那些问题寻找所谓更好的解释方式,而是把那些问题连同各种解释方式一起抛弃,从而使我们对艺术的理解恢复到一种未受观念影响的状态,这样才能避免盲目地使用关于艺术和艺术批评的现成观念去作出不切实际的解释。现成观念或者是传统的或者是经过修改的传统观念,我并不是在否定传统观念,传统观念并非都不恰当,但是以传统的方式去使用传统观念,或者说,传统地使用传统则注定是落后的、失效的,传统观念只有在新的思路中被重新发现才能重新生效。美学中的一些具体观念仍然有意义,但美学这一整体却完全脱离实际,所以要破坏的是这个整体,在重新发现其中的有意义的观念之间,只有闲置才能避免整体的不良影响和错误导向。在继续想当然地对各种艺术问题作出解释之前,我们有必要提问:什么样的艺术解释对于艺术创作和艺术批评是有实际意义或价值的?如果一种美学理论对于艺术活动没有任何实际的帮助而仅仅被认为具有所谓的“学术”价值,那么它多半是荒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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