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是生活”。这是一个多么响亮的口号!19世纪俄国美学——文学界巨星车尔尼雪夫斯基所作的这一美的宣言,穿越世纪的幽长隧道,在人类文化的广阔空间经久地回荡…… “美是生活”一语给了我们什么启示?或者说它使我们想起了什么?我们可以暂且抛开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理论内容和具体界定来回答这个问题。那么,我们可以说—— 我们想起了春花秋月,江河奔涌;我们想起了青松丽日,细雨飘风;我们想起了小桥流水,大漠孤烟;我们想起了生机勃勃的希望的田野,想起了充实而富有意义的工作,想起了亲人团聚,想起了野外篝火,想起了威尼斯,想起了歌剧院……我们想起了世上众多美好的东西。我们还可以说——我们想起了健康的躯体,红润的面庞,我们想起了旺盛的食欲,不绝的力量,我们想起了生命的蓬勃燃烧,即使是有伤残或者患病的身体,也表现出与命运的抗争,显示出生命的刚强与坚韧。我们渴望生命永不衰竭,因为活着是美好的。…… 如果我们想到了这些,那么我们就在某种程度上和车尔尼雪夫斯基获得了一致。车氏的美的定义正包涵着我们所理解的内容,我们看他对这一命题的完整表述: 美是生活。任何事物,凡是我们在那里面看得见依照我们的理 解应当如此的生活,那就是美的。任何东西,凡是显示出生活或使 我们想起生活的,那就是美的。〔1〕以上三句话,朱光潜先生认为包括三个命题:(1)“美是生活”;(2)“任何事物, 凡是我们在那里面看得见依照我们的理解应当如此的 生活,那就是美的”;(3)“任何东西, 凡是显示出生活或使我们想起生活的,那就是美的”。〔2〕而在笔者看来, 这三句话其实只是一个命题,即“美是生活”。后两句话只是进一步从两个方面补充解释这一命题。单就“美是生活”而言,我们当然可以把这“生活”理解为最广泛的生活。车氏的本义即在说明美就是生活本身,美是客观存在于现实世界之中的。但车尔尼雪夫斯基没有停留在这一层面上。他对“美是生活”又作了两点解释,也可以说作了两点质的规定:(一)任何事物,凡是我们在那里面看得见依照我们的理解应当如此的生活,那就是美的;(二)任何东西,凡是显示出生活或使我们想起生活的,那就是美的。按照第一点质的规定,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说的生活,是一种“应当如此的生活”,是兼带理想性的生活。生活中并非一切事物都美,也并非一切生活方式都美。车尔尼雪夫斯基就赞赏劳动人民那“表现着旺盛的健康和均衡的体格”的生活,而嘲笑上流社会慵懒的病态的生活。按照第二点质的规定,车氏所说的美的生活是以人为中心的生活。所谓“显示出生活或使我们想起生活”,也就是他所说的“使我们想起人以及人类生活”的意思。他说:“大地上的美的东西总是与人生的幸福和欢乐相连的”,“自然界的美的事物,只有作为人的一种暗示才有美的意义。”〔3〕在《现代美学概念批判》中,他对此谈得更加生动、 明确: 怎样的风景算是美的?我们站在山岗,一排排别的山丘从这座山岗向两边蜿蜒开去,河水弯曲地从山边流过……远方是笼罩着森林的山峰……可是你会同意,没有村落和田地,没有畜群和牧童,我们的风景也就不完全;我们需要人,至少需要一种能够想起人的事物,因为自然界的生活倘没有人,我们就会感到太贫乏、太阴暗了。〔4〕车尔尼雪夫斯基认识到,人是世界上最高级的存在,因此最高的美只能在人身上显示出来。强调人是生活的核心,是车氏人本主义思想的体现。此外,车氏又常从生命的角度去理解生活,这一点留待后文再谈。 二 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是生活”一说,看起来似乎简单,但要对它予以恰切的评价,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甚至还有些麻烦。造成这种麻烦的原因,首先在于“美是生活”的定义本身即存在着明显的矛盾。一方面,“美是生活”大胆地肯定了美的客观性。车氏说:“现实中的美决不像德国美学家所说的那样稀少……美和雄伟的风景非常之多……人生中美丽动人的瞬间也总是到处都有……生活是那样广阔多彩,凡是人觉得真正迫切需要寻找的东西,差不多总可以尽量在那里找到。”〔5〕就是说,生活中的美应有尽有, 根本不必到生活以外的其它领域去寻找美。但另一方面,车氏又似乎感觉到“美是生活”太宽泛了,有点不着边际,因为他明明看到生活中有许多不美的甚至丑的东西,因此单说“美是生活”似乎解决不了问题,于是他才又补充道:“任何事物,凡是我们在那里看得见依照我们的理解应当如此的生活,那就是美的。”这个补充是不容忽视的,它是“美是生活”说的不可缺少的部分。但这样一补充,问题也就来了。因为所谓“依照我们的理解应当如此的生活”,就说明美的生活是一种“我们的理解”下的生活,是一种包含着人的倾向性的理想的生活。可见车氏又肯定了美是带有主观因素的东西,这就和他前面所说的美在生活本身,美是纯然客观的的论断发生了抵触。 造成我们对“美是生活”评价上的困难的第二个原因,在于国内曾在50年代发生过一场延续几年之久的关于“美的本质”的大讨论。这场争论与车氏“美是生活”的定义直接相关。众所周知,我国美学理论的兴起,与俄国美学理论的影响密不可分,而车氏的美学观在其中又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朱光潜先生曾说国内有很多人都是通过《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一书才对美学发生兴趣并形成他们的美学观点的,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美是生活”的定义,直接引发了国内那场“美是客观的”、“美是主观的”抑或“美是主客观的统一”等几种观点的大交锋。那场交锋牵涉了当时美学界的许多知名人物,有朱光潜、蔡仪、宗白华、洪毅然、施昌东、吕荧、高尔太,还有当时在美学界刚刚崭露头角、年轻气盛的李泽厚。周谷城、敏泽、周来祥等人也都撰写文章发表看法,甚至姚文元这样的文痞也参预进来,写了几篇诸如《照相馆里出美学》之类的文章。争论中各抒己见,互不相让,从50年代到60年代,似乎没有什么明确的结果,根本不能用“澄清了是非,统一了认识”这样的话来作总结。因为即使热烈争鸣的波浪渐渐平息了,但不同的美学观点依然存在,它们的看不见的争论仍然在延续。但这样的争论确实是一件大好事。从促进美学事业发展的角度看,它对于我国当时正处于兴起状态的美学是一种丰富和完善的必要准备。对美学家个人来说,争论促使参预者们重新思考和学习,为他们提供了一次极好的锻炼提高的机会。从影响看,无论当时还是现在,争论都为人们提供了许多有益的启示,包括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美是生活”的评价,也为我们提供了许多不无价值的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