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时代有每一个时代的价值体系,人们借此建立起自己与整个世界的联系,这一价值体系便成为人们安身立命并确证自己存在意义的“阿基米德点”,宗教意识便是这样一个人们赖以安身立命的不可或缺的“阿基米德点”。当然这种宗教意识往往有着较为宽泛的内涵,它并不仅仅指对于上帝和神灵的信奉和膜拜,同时也包括对于所有超自然力量的虔信和崇拜,它把这些超自然力量安放在与上帝、神灵同样神圣的位置上,奉为人类所应向往和追求的最高价值。在当代文化面临着精神价值体系的历史性转型时,一种畏惧落入茫茫无际的虚空之中的本能也使人们找到了新的“上帝”,形成了新的宗教意识。 一、传统宗教意识的衰微 传统宗教意识的衰微是近现代一个重要的历史事件。传统宗教意识在现代的衰微有现实的原因,那就是现代的社会进步和现代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以铁一般的事实推翻了传统宗教的假想和臆说,消解了传统宗教的神秘性和权威性,这是今天的宗教领袖也不能不承认的。 1992年罗马教廷为蒙冤359 年的意大利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伽利略平反,正式承认当年宗教裁判所对赞同“地动学说”的伽利略的审判是错误的。这一事件又一次宣告了社会进步和科技进步的胜利,以及旧宗教在社会进步和科技进步面前不得不作出的屈服和退让。 正如教皇保罗六世所说,传统宗教意识在现代的式微也与当今的哲学思潮有关,那就是实用主义、技术主义和实证主义的群起而攻之。实用主义、技术主义和实证主义的哲学倾向及其表现形态各异,但它们消解传统宗教意识的取径则一,那就是用世俗性的价值来颠覆宗教的终极价值。实用主义认为,有用就是终极真理,舍有用之外别无其他终极性的东西,对于日常生活的实际用途来说,上帝和超验世界等等只是一种比喻,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死比喻。技术主义则以技术的手段来重新界定价值,把人们历来企求的终极价值纳入技术过程,成为借助技术便可获致的东西,这就将宗教狂热变成了“技术狂热”。实证主义只问“如何”,不问“为何”,只问事实和现象,不问事实和现象背后的原因和本质,它不仅对于那些无法实证的超验的东西存而不论,即便对于人心中那些难以精确化、定量化的主观经验,诸如神秘体验、原始冲动、宗教情绪等也不予关心。这些如今十分时髦的哲学思潮极其深刻地影响了人们的世界观和生活态度,人们讲究道德,但道德只是在变成商业交易的游戏规则时才得到弘扬;人们参与政治,但政治只是在变成牟取高官厚禄的一块敲门砖时才被人热衷;人们尊重知识,但知识只有在实用时才获得青睐;人们热爱艺术,但艺术只是在供人消遣和娱乐时才受到欢迎。这样,对于日常生活的具体关注,便取代了传统的宗教崇拜,杜威的一段话就表明了这样一种普遍倾向:“今天我们在理想的事物上变得脆弱,是因为理想和热情分开了……哲学如果能够与事物的力量配合,并且把日常生活的意义说得清楚而一致,科学与感情就会紧密相连,生活实践和想象就会密不可分。诗歌和宗教的感情就会成为生活中自然绽放的花朵。”〔1〕总之,实用主义、技术主义、 实证主义等当代思潮凝成了一股合力,加速了传统宗教意识的消解。 传统宗教意识的式微其标志在于当代宗教的世俗化趋势,所谓“世俗化”(secularization),其本义是指国家没收宗教团体和宗教机构的土地和财产,后引伸为把非宗教的世俗利益和行为方式置于宗教活动的中心,而将真正的宗教权威和宗教职能挤向边缘。〔2 〕当代宗教的世俗化有以下特征:第一是宗教信仰的个体化,选择何种宗教信仰和宗教观念,乃是每一个社会成员自己的事,在宗教领域内,与在社会生活领域内一样,个体被赋予了一定的选择自由。第二是宗教理论的多元论,即打破宗教体系垄断化的局面,而采取泛宗教主义的立场,为了在“宗教市场”的激烈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而以更加宽容的态度联合各种不同的宗教组织和宗教派别。第三也是最值得注意的是宗教的中心问题向世俗需要转换,旧有的上帝、神祇被撇在一边,人伦道德和娱乐享受被赋予了新的宗教意味,宗教正在变成一个从事体育运动、举行音乐会和跳舞晚会、开展各种娱乐活动的别具一格的俱乐部,美国神学家H·考克斯就毫不讳言这一点:“宗教是见仁见智的东西, 有人看作业余爱好,有人看作审美价值,有人看作种族身份或民族特征。 ”〔3〕这就大大地淡化了宗教本身的神秘色彩,使得宗教意识趋于泛化而变成伦理的和美学的了,这同时也为当代审美文化造就了特定的语境,那就是把人类对于终极价值的追求从精神的探索变成了物质的探索,从理性的行为变成了感性的行为,从形而上的现象变成了形而下的现象,并从而导致当代审美文化的宗教意识种种特有形态的生成。 二、英雄神话 神话是宗教的发源地,是宗教意识最早的表现形态,在原始神话中就已经包含有后来成熟完备的宗教主旨的萌芽。如今神话又以新的面貌出现,为当代审美文化平添了一层宗教意味。英雄神话的大行其道乃是当代审美文化一景,当今炙手可热的武侠小说、侦探小说以及武打片、间谍片、警匪片、枪战片、西部片、越战片,都可以归入英雄神话的范畴。尽管今天的英雄神话与原始神话在内容上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但是在形式上仍然保留了原始神话的基本特点。 当代英雄神话是一种同质性的文化形态,这就是说,不管它们在人物、情节、场景以及表现手法上有多大的差异,在其内部都隐含着一个共同的结构,这就相当于不同的宗教尽管信条、教义、派系和神学体系各异,但其宗教活动的基本框架和原则却如出一辙,这就是文化人类学家所揭示的,即使你走遍全世界,哪怕是在地球最偏僻的角落,你都可以在那里的宗教形式中发现这种同质性。在金庸的《雪山飞狐》、成龙的《红番区》、西部片《枪手哈特》以及电影《佐罗》、《第一滴血》、《超人》之中,都可以发现一个共同的模式,那就是由平民、恶人和英雄三方力量所构成的金字塔式结构,整个故事有如一场有着固定套路的“三角游戏”:(1)平民过着有秩序的宁静生活;(2)来了恶人,平民受到恶人的欺凌;(3)平民恳请英雄惩罚恶人;(4)英雄力图保持中立但受到恶人挑衅;(5)英雄忍无可忍,愤而翦除恶人;(6)平民恢复往日的正常生活;(7)英雄隐姓埋名,远走他乡。 整个金字塔结构由恶人的出现而形成张力,也随着恶人被英雄消灭而使张力得到缓解,恶人的消失使得英雄失去了存在的必要,于是英雄最后也退出了故事的情境,总之,故事从平民的正常生活开始,到重新恢复平民的正常生活结束,构成了周而复始的循环式进路。这场“三角游戏”还有许多固定的游戏规则:例如英雄不受到恶人挑衅便决不首先还手,英雄的中立态度总是被恶人所打破,英雄不断陷于困境却总是能绝路逢生,面对枪林弹雨却总是能刀枪不入,最后的胜利总是归于英雄,而胜利的英雄总是走上归隐之路,即使与恶人同归于尽,也是一种特殊的归隐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