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界大多是从李泽厚《美的历程》结识“积淀”一词的。“积淀说”是《美的历程》的逻辑起点和结论,也是该书每一断代章节的结构性逻辑脉络。 本文作者认为在《美的历程》中,李泽厚想要通过艺术的历史轨迹,呈示一种深层次的艺术史观或艺术一文化哲学。但他信奉结构主义的逻辑幻觉,用结构主义来组织自己的思索,把文化进程描述为只有渐进性积累,而无突破性调整,只有单向度内化,而无多元性选择。“积淀说”的哲学病根在于简化了人性历史生成的复杂性。《美的历程》更像一块块或凝重或精致的浮雕部件,而不像一座落成的丰碑。 新时期文论建设的重大成果之一,是艺术—文化学的崛起,其首倡者是李泽厚,他提出的“积淀说”成了这门新学科的理论核心。“积淀说”可以说是聚合李氏在新时期重大理论创造的学术键,也是激荡艺术—文化学这一学科新潮的涡漩中心。表面看来,李泽厚並未写过阐释“积淀说”的专著,但他的《美的历程》和《中国古代思想史论》确是分别从审美和伦理观念两个层面,直接运用“积淀说”来进行民族文化谱系研究的,可以说,没有“积淀说”,就没有这两部书,倒过来,没有这两部书,“积淀说”也不可能成为影响深远的学说。将这两本书与“积淀说”联系起来考察,可以明了,李氏倡导艺术—文化学的目的,全在于从民族文化意识的历史流变去深究以价值观为核心的民族灵魂的构建与转型。其意义当不限于艺术史和思想史,而是关系到民族文化的前途的大课题,不容小觑。但同时,“积淀”一词一出虽不胫而走,然而,李氏“积淀说”的真谛究竟是什么?他是如何阐释民族魂的构建的?应该说,学界还未有充分的研究。 一 学界大多是从李泽厚《美的历程》,(以下简称《历程》——笔者)结识“积淀”一词的。《历程》问世于1981年。当时大陆学界刚从“文革”荒原走出不久,它打开了被查封的中国艺术博物馆的大门,带领你对华夏民族的诗歌、建筑、绘画、书法等艺术瑰宝,作了一次高密度的美的巡礼,数千年不同门类的传统艺术形态的发育和发展,首次被接纳到千秋传承的民族审美—文化框架给以界说。《历程》是龙的传人的审美意识和价值文化的宏观发展简史,是中国的《艺术哲学》,李泽厚因此书而被目为中国的泰纳。李与泰纳都不满足于表层的艺术史述,而是通过艺术的历史轨迹,呈示一种深层次的艺术史观或艺术—文化哲学。在泰纳,是“环境、种族、时代”这实证主义三要素,在李泽厚,则是“积淀说”。 李氏在《历程》中主要是从审美层面来阐释“积淀”的。其美学意义上的“积淀”分两条线展开:一是外在形式积淀,即意味,情趣,心绪凝冻为官能可感的艺术形式(具象的或抽象的);二是内在心理积淀,即价值观念沉积于生理机能,化为人独有的情感、想象和态度。“内积淀”是“外积淀”赖以发生的心理动因,“外积淀”是“内积淀”赖以呈示的象征符号。 “积淀说”是《历程》的逻辑起点和结论,也是该书每一断代章节的结构性逻辑脉络,有点像三部曲:第一步,他总是确定每一历史时期的总倾向或主导“理性”,它在文人——艺术家身上沉积为价值文化态度;第二步,再找出该时期的艺术经典在意蕴、情调、形式方面对上述“理性”的微妙感应;第三步,从给定艺术经验(作品与技法)中提炼出该时代的审美尺度。结果,每一时期的古典艺术与审美理想都在结实的分段线性程序中得到明确定位;同时,本来像游丝般空灵而难以触摸的古代精品的情调形式,一旦纳入断代审美——文化网络,就可隐约见出时代氛围中枢所发出的价值信息,怎样通过文人—艺术家的情理结构,传导到了艺术造型,这就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艺术隐秘变得可以言传或破译。无论是《魏晋风度》、《菩萨世容》、《盛唐之音》,之所以写得那样流光溢采,无疑在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积淀说”。 但是,《历程》却更像一块块已经上架尚待整合的浮雕部件,而不像一座落成的丰碑。就局部看,每块浮雕或凝重或精致,但块与块之间却缺少应有的嵌接或过渡。如《龙飞凤舞》的图腾意识如何经《青铜饕餮》如火烈烈的时代精神,而转向也儒为代表的《先秦实践理性》,你只能看到形态迥异的古代文物——艺术的先后排列,从朴拙天籁的陶纹→狞厉威严的鼎纹→温柔敦厚的《诗经》,却看不出深层的文化转型如何导致这情调性的艺术形态一再变异,而一步步地从神秘走向世俗。从《先秦实践理性》到《楚汉浪漫主义》再到《魏晋风度》……也有这类状况。你只看见有怎样的时代氛围,就有怎样的审美情调、艺术样式和作品,如从先秦理性→以理节情的审美法则→《诗经》的赋、比、兴,可谓行云流水,就是看不到民族审美意识和艺术形态为什么和怎么发生变异的。这样,代与代就变成彼此隔离的时空碎片或孤岛。《历程》展示了各代的天香国色,却切断了代与代之间的文化纽带。就像到了博物馆,从一个展厅跨过一道门槛进入另一展厅,就从一个朝代到了另一朝代,其间不见过渡性走廊。断代成了断层,代与代之间只是空白。这又该归咎于“积淀说”,而单靠“积淀”是无法说明审美意识和艺术的历史演变的。 二 《历程》以“积淀说”为构架勾勒民族意识和艺术的历史轮廓,不过是“积淀说”的初试锋芒,只是李氏恢宏系统思辨的前奏或序幕,它所描绘的民族审美心理结构,只是更本源的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显性形态。这里虽已提出了“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命题,而且美学意义上的“积淀”已伸入文化心理层,但只有到《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以下简称《古代》——笔者),深入到更幽邃的文化背景展开对“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探讨时,“积淀”才发展成严格意义上的文化哲学范畴,而且当李氏将“积淀说”当作开启中国传统文化绵延不息之秘密的钥匙时,“积淀说”的力量和弱点都显示得更为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