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教师研究”不是“关于教师的研究”,也不是“在教师的配合下进行研究”,或者“与教师一起进行研究”,而是指由中小学教师在学校工作中开展的探究活动,是教师关于自身教学生活意义的持续不断的体验感悟与建构过程。(注:“教师研究”凸现出教师在研究中的主体地位,强调了研究活动不仅因对象范围的不同而不同,也会因研究主体的不同而不同,一反过去将认识主体“从观察、实验中排除出去”的科研范式。“教师研究”不同于行动研究,后者是手握“学科规训权力”者对教师研究的贬低与排斥,同时为自身“正规的”、“无行动研究”提拱一层保护带。详见柳夕浪《反思行动研究》,载《山东教育科研》2002年第10期。)关于教师研究的意义、价值取向、方式特点等,笔者已有专文阐释(注:主要文章有:柳夕浪《教师参与教育研究:理念、方式与局限》,载《华东师大学报》(教科版)2002年第2期;柳夕浪《教师需要什么样的教育研究》,载《教育研究与实验》2001年第3期;柳夕浪《建构积极的“教学自我”》载《教育研究与实验》2003年第3期。),这里侧重谈它的规范。 一 因为有“失范”,才需有“规范”。而讨论“失范”,则必须弄清楚教师研究在什么意义上“失范”,有问题;否则,会把“无问题”当作“有问题”,而忽略真正意义上的“有问题”。任何研究活动都不能漫无边际、毫无拘束地随意展开。给放荡不羁的思想以适当的限制,将学术共同体的注意力、兴趣与行动集中到相对统一的领域、研究思路上,才能保证研究活动健康协调地发展。那种“怎样都行”的无政府主义的方法论,对研究规范所持的虚无主义的态度是有害的;而那些不切实际的金科玉律、严格的“学科规训制度”,给教师研究以误导,同样是有害的。 与正规的教育科学研究相比较,教师研究发生了从静态旁观到主动建构、从外求规律到内省自我、从专门探究到日常生活层面的转换,研究主体的位移、问题域或角色的变换、价值取向的重新定位,必然导致方法论准则的根本性的变化。教育研究总是伴随着方法的完善而逐步走向成熟的。而方法的完善绝不仅仅是测量是否精确、控制是否严密、成果表述是否准确等等技术层面的问题,而首先是个方法整体与对象特性、主体特点是否相适宜的问题。方法排除了主体就会蜕变成生硬的技术。教师研究所要观照的绝不仅仅是教育活动的客观物质载体构成,而且是物质载体所表征的教育意向,是关于教育教学活动的主观感受、体验与发现;所面对的不仅仅是存在于自身活动之外的客观现实,更为重要的是身处其中的日常教学生活世界,是一个如何在与他人的互动中建构积极的“教学自我”的问题;所要处理的绝不仅仅是既定教育教学活动内容、方式的描述、解释与预测,而更加关注一个可能的世界,一个预想向现实的转化,新的预设、方案又不断生成的“活的世界”。人的存在本来就不是简单的“生命的存活”,而是“生成着的存在”,即“生存”。我们并不排除某些教师的研究,能获得关于事实的知识、确定性认识,但这并不是教师研究的主要任务,而更期望其从“认识你自己”,到“改变你自己”,改变自己的专业命运。这样我们也就从“是什么”的事实描述与解释,转向“意味着什么”、“应当成为什么”的价值追问,将问题域转向教师自身生存境界的提升。 问题域的转换、提问方式的改变,随之而来导致解题思路、思维方式的更新。拉开距离式的旁观描述与重复验证研究主要遵循的是“非此即彼”或“既一又二”的“两重性逻辑”,重在判别真假、比较优劣、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对研究对象作简化处理,遵循所谓的“奥卡姆剃刀准则”(注:法国思想家埃德加·莫兰曾指出,这种“片面的非此即彼”简化准则,曾经给予自然科学以活力,导致最令人惊叹的发现;但是正是发现本身,今天又终于摧毁了任何简化的观点,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详见莫兰《复杂思想:自觉的科学》,陈一状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出版。)。而教师关于自身教育教学生活意义的体验、感悟与建构,需要的是宽容而不是简化,是尊重而不是征服,是透镜而不是锤子,并不要求将研究对象剥得只剩下几根净光的骨头,或者剃胡须时连根拔去,而要求不断刷新,提供丰富多样的可能生活、富有启发性的生活样式,通过自我的直觉、体验、反思与叙述,学会面对本真的自我,进入永恒和无限的意义体味之中,不断获得内在的启蒙与解放的力量;又在通过不同行动方式、专业生活方式的彼此交流中敞开自我,学会与“异己”对话,成为以有限生活寻求无限境界的行吟者。在这样一个永远未定的意义世界里,生成关于命运的教育人文知识,所遵循的主要是相互依存的“共生”理念,而非“简化范式”。 关于教师专业命运的叩问同样是一个追求真理的过程,不过此时的“真理”不再是“符合论”意义层面上的。主观认识与外在客观现实相符合,这样的真理观,遭到相当多的质疑与批判(注:对它的质疑与批判,不等于完全抛弃它。追求“符合论”意义上的真理,是无限的科学认识过程的特定阶段。科学史上,牛顿的研究范式,尽管它不尽合理,但却打开了一个新的机械世界,使经典力学高度聚焦于世界的机械运动之中,开创了一个科学的时代。如果近代社会科学共同体抓住牛顿的机械论局限不放,急于抛弃它,就不可能开创出一个机械的时代,促成现代科学的繁荣。)。这里受现象学家海德格尔的启发,重在将真理看作是“存在”的属性,即存在对思想的基本开放性,而首先不是命题的属性,所谓“存在的真理”。海氏确信人通常是在完全忘记存在问题的情况下生活,忘记存在意义的寻找,存活于“日常”的、“晦蔽”的、“封闭”的状态,一种沿袭过去常规的“非本真”的“常人”状态,被“规训”却无觉察。日常教学生活中,我们看到,教师工作的每个学日、学周、学期、学年,备课、上课、批改作业、考试循环往复,遵循着大致相同的规格、套路。如此约定俗成的教学空间,自我的实存被遮蔽着,我们很难看到各不相同的“教学自我”,唯见被海德格尔称为日常生活中“最实在的主体”的“常人”。这便是存在状态的一种“蔽”。而教师研究作为一种过程,便是教师自身的去蔽或解蔽,从蒙昧走向觉解,从自在走向自为、自由,达到“无蔽”、“自由”。海氏曾明确指出:“真理的本质是自由”,“真理乃是存在者之解蔽,通过这种解蔽,一种敞开状态才成其本质”。(注:海德格尔:《论真理的本质》,载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上海三联书店 1989年版。)当然,自由不是无拘无束地放任。放任意味着放弃、疏忽、冷漠,自由意味着“让存在者成其所是”(注:海德格尔:《论真理的本质》,载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上海三联书店 1989年版。),如其所是展现自我。自我是在“成其所是”中显现的,是在改变自我的过程中敞亮的。关于自我命运的人文知识在付诸行动之前,只能是一种企盼、意愿,而一旦塑造了历史事实,就历史地成为真理。人类对自身的认识过程本来就不是一个封闭的逼近过程,好象有一个既定的自我摆在那儿,要我们去“镜观”之,现在拿来可以享用之,而是一个开放的建构过程,需要研究者的主动参与,全身心地体验,不断叩问、解读与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