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经济史面临的挑战

——回应《大分流》的“问题意识”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家范,教授,华东师大历史系 200062

原文出处:
史林

内容提要:

《大分流》的研究风格,不同于我们“政治经济学”色彩浓厚的“社会经济史”,呈现出的是经济史的“经济学化”,且有某种去“社会科学化”的隐喻。彭慕兰关于经济史应该循着经济自身的发展脉络,尊重经济发展自主性的思路,值得重视。但笔者认为:随着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的进一步深入,既有《大分流》说的理论过剩的问题,但也有理论不足和理论偏颇的问题。我们没有必要割断重视制度分析的百年学术传统。总结数千年中国独特发展的经验材料,特别是百年以来,直至今日正在深入的经济改革实践,提升经济史理论水平的挑战,正摆在我们的面前。


期刊代号:F7
分类名称:经济史
复印期号:2004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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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F1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7-1873(2004)04-0046-07

      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史学,有越来越走向细密化的趋势。它作为学术深入与学科成熟的体现,是合理的,应该为之高兴。但我以为其中也不无隐忧。比较明显的一点,便是在对“史学宏大叙事”疏离的同时,也表现出了某种对理论淡漠的心理,并有可能导致对整体历史理解热情的消退。我对前此魏德曼发出的警戒颇有同感,史学“意义”的淡出,很可能同时也意味着史学社会责任感的冷却,以及史学的淡出“社会”。正是从这样的背景出发,我认为,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工作者应该感谢彭慕兰的《大分流》,包括前此翻译出版的弗兰克《白银资本》。因为两书都强烈刺激着中国史学工作者,重燃起了关注理论争论与整体历史评价的热情。

      平允而论,在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领域,宏观与微观的失衡表现得相对不算典型。但,它面对的却是另一种挑战:当“宏大叙事”已经扩展到了国与国、地区与地区乃至全球范围比较研究之时,我们在衡定和检讨中国社会经济发展的历史经验时,需要继续做出哪些改善和努力,以进一步提升自己的研究品位?

      假若《大分流》对我们有震聋发聩的作用,决不止只是对17—18世纪英格兰与中国江南经济的历史比较给出新的视角,或对明清江南经济给予了高得有些意外的好评。正如一些国内学者多次向读者申论的那样,在这种解释的背后,有一种理念的革新,即是对既有研究“理论范式”——欧洲中心主义的“颠覆”(我个人认为用“震撼”一词或许更好些)。

      这种外来的震撼,对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意味着什么?如果回溯一下中国社会经济史学科发生、发展的历程,就比较容易体会,冲击并非仅仅限于若干个具体评估数据或发展水平高低的分歧上,而是直接指向了研究的基本思路,乃至研究的理论支撑。

      “全球化”的视野,在中国始于何时?目前仍在争论。但无疑义的,中国经济史学科的创建,大约不会早于上一世纪的30年代。敦促它诞生的社会动因,就是在当时的“全球化”大背景下,为寻求“中国向何处去”而展开的中国社会与欧洲社会发展历程的比较。在经济史尚处于襁褓期的“中国社会史论战”中,关于当时中国社会经济发展阶段的评估,论战各方存在严重的分歧,但无一例外,都是从比照欧洲历史的角度去立论的。争论各方都接受了由欧洲输入的社会理论,包括社会变革的方向,也离不开激进与保守对峙的欧洲历史背影。率直地说,我们经济史研究的主流,一开始就是用政治经济学而非单纯的经济学眼光去考察、评估经济事实的,它们是“社会经济史”,而非一般意义上的“经济史”。

      《大分流》的研究风格,很不同于我们“政治经济学”色彩浓厚的“社会经济史”,呈现出的是经济史的“经济学化”,数据的处理更是占了相当篇幅,虽没有明言,但主张去“社会科学化”的隐喻,也是感觉得到的。《大分流》通过纵横捭阖的正反论证,强调问题并不在于欧洲有什么制度或政治、文化上的先天优势,因为经济的发展总究是要依赖于地理环境、资源(特别是能源)、人口、技术等生产要素的结合,而经济发展根本性的突破,更是仰赖于旧的组合能否有新的要素参与,以及新的组合能否摆脱旧有的危机陷阱(如人口、资源的发展瓶颈,或曰:“斯密动力”)。在这里,突破的机率很小,也很偶然。英格兰19世纪之所以能率先实现经济的历史大转折,煤资源的地理有利固然是一个因素,但在作者看来,美洲的发现,美洲、非洲资源的补偿性替代,才是帮助西欧跳出“斯密动力”峡谷的关键之关键。因此,西欧的领先一步,与其说是必然的,毋宁说是借助“全球化”的机遇而侥幸取胜。

      如果我的理解没有偏差的话,《大分流》要实践的是这样一种研究路向:经济史的分析,必须摆脱旧社会理论的规范,给经济分析以独立的位置,循着经济自身的发展脉络,尊重经济发展的自主性。

      过去我们熟悉的理念是:什么样的社会形态或社会制度,就决定了有什么样的社会经济,并决定了这种经济发展可能达到的限度。社会经济每次重大突破,必须依赖于社会形态或社会制度的重大变革;欧洲经济的领先开始于资产阶级革命,并由欧洲历史内在的“制度优越”先天性地决定了的。对这种史学范式的质疑,彭慕兰采用的是“证伪”的进路,为此他征引了许多与欧洲中心主义“定律”相悖的欧洲经济新史实、新解析,逐个否定了“必然”的根据,而将历史交给“偶然”去解开谜团,令我这样一个依赖于欧洲史旧教材理解欧洲的外行大开了眼界。

      那么,在中国史方面,是不是也存在这种“证伪”的实例呢?《大分流》的论辩,主要集中在对17—18世纪英格兰的经济发展水平并没有高出明清江南的“证伪”方面。其实,在中国史方面,许多与旧的社会理论不相协调的实例很多,只是没有像《大分流》那样,强烈地把这些实例与社会理论的质疑联系起来。这里,我稍作补充,说明这方面的思考还有待深入开发:

      每次读司马迁的《货殖列传》,我都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精神震撼。战国至秦汉间活跃的长途贸易,私人盐铁工业的雇佣规模,金融货币借贷的早慧,都是我们用东方“奴隶社会”或“封建社会”的概念所无法容纳的。更为惊异的是,像范蠡、白圭通过贸易操作,针对市场价格的季节波动和地区差价,以及旱涝丰歉周期,顿悟出了精明且高明的赢利秘诀,简直可以看作是对市场价值规律的成功实践。近20年来的阅读,使我多有感触,历史上许多实例无一不在说明,亚当·斯密说的“利益最大化”倾向,马克斯·韦伯说的经济人“理性”,在中国古人身上并不缺乏。太史公对经济的认识,诸如“人之熙熙,皆为利来;人之攘攘,皆为利往”,“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特别是“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假若隐去其名,用现代语体表达,简直可以冒充“新自由主义”经济观,大叫其绝?!由此可知,对市场需求的感受,对价格波动的认识,对赢利的机智追求,欧洲人并不是先天性地就一定独占“花魁”,别人不能领先染指的(明清的商人书籍可以继续证明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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