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技术与美学观念

作 者:
周宪 

作者简介:
周宪(1954-),男,江苏南京人,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南京大学 中文系,江苏 南京210092

原文出处:
文史哲

内容提要:

技术进步对文化的影响相当深刻。从手工模仿,到照相复制,再到数字图像技术,图像技术的进步导致了三种不同的视觉文化形态,相应地构成了模仿文化、复制文化和虚拟文化。技术的发展导致图像符号与现实关系经历了深刻变化,进而导致了美学观念的演变。模仿论是一种理性主义的美学观,它肯定实在世界的中心地位和艺术家的艺术表现以及艺术符号可以真实地再现实在世界。机械复制削平了传统美学观中的一切等级和依赖关系,将模仿物与被模仿物置于同一的无差别地位,所以现代主义以一种全然有别于传统现实主义的形态出现。虚拟技术消解了虚拟与真实的界限,虚拟文化将艺术家的写实能力彻底去魅了,极大地提升了想象力,使之超越了传统模仿原则的局限。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4 年 12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B83-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511-4721(2004)05-0005-08

      历史研究表明,文化的发展总是和技术的进步联系在一起。因尼斯(Harold Innis)发现,传播手段的发展变革对文化的影响十分深刻,不同时代的文明是根据不同传播手段来建构的。在古希腊时代,口传文化的传统及其多样性,塑造了希腊文化的基本面貌,并以一种垄断教育的方式阻碍了神职的发展。罗马帝国发展出一种书写的文化,基于这种文化,罗马帝国的法律—官僚体制建立起来,它可以有效地控制遥远的地区。中世纪以后,出现了印刷文化,这种文化挑战官僚体制的控制,既激发了理性主义又促进了个性主义。自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我们都可以清晰地看见印刷文化的深刻影响。[1]技术进步对文化的影响在当代看得更加清楚,恰如波斯特所指出的:“从延伸和代替手臂的棍棒演变到赛博空间中的虚拟现实,技术发展到今天,已经对现实进行模仿、倍增、多重使用和改进。”[2](P53)

      我们把焦点集中在视觉文化问题上,考察人类图像技术发展对文化的深刻影响。就视觉文化来说,所强调的是视觉技术。所谓视觉技术,包括两层含义:第一是图像制作技术,从原始社会的洞穴壁画,到今天的电脑图像制作,其间技术的发展变化非常明显;第二是观看技术或图像呈现的技术,比如看画与看电影不同,看平面电影又与看立体电影有别,等等。两者相辅相成,它们构成了视觉的观念、历史与文化。

      镜子 相机 电脑

      从视觉技术的角度看,对视觉文化发展具有深刻影响的发明有许多,但在我看来,其中镜子、摄影和电脑或许是最值得关注的“三大发明”,它们分别标示了文化的三种不同视觉文化形态。也许我们可以不那么严格地概括成传统视觉文化、近代视觉文化和当代视觉文化;或者采用另一套术语来描述:模仿的视觉文化、复制的视觉文化、虚拟的视觉文化。

      镜子的历史非常久远,其源于何时无从考据。在西方,最早出现的是手镜,到了公元1世纪已经有了可以照见全身的大镜子,中世纪镜子的使用已经非常普遍,[3](P250)中国古代镜子的出现或许比西方还要早。镜子虽然是一个极为普通的日常生活用具,但是它对视觉文化的意义却非同小可。在人类视觉技术比较低下的时期,镜子也许是人类用来看待世界和人自身的最早的视觉工具,它的出现对艺术乃至观念影响深远。在文艺复兴阶段,美学上的“镜子说”曾经风行一时。达·芬奇说道:“画家的心应该像一面镜子,永远把它所反映事物的色彩摄进来,前面摆着多少事物,就摄取多少形象。”“画家应该研究普遍的自然,就眼睛所看到的东西多加思索,要运用组成每一事物的类型的那些优美的部分。用这种办法,他的心就会像一面镜子真实地反映面前的一切,就会变成好像是第二自然。”[4](P183)在这种描述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镜子这种比喻性的说法表明了画家要画的图像必须和自然本身一致,镜子的功能只是反射出大千世界的万物形态。更进一步,从物理学角度看,镜子所以成为镜子是需要一定的条件的,而这些条件本身又暗示了人所创造的图像与现实之间的某种逻辑关系。

      当光线落于某一物体时,一部分光线被反射,一部分光线被吸收,还有一部分穿过该物体。要使一个光滑的表面成为镜子,必须使其尽可能多地反射光线,并尽可能少地穿过和吸收光线。为了使镜子在反射光线时不散射或漫射,镜子表面必须绝对平滑,或者其不均匀度必须小于被反射光的波长。[3](P250)

      镜子要成其为镜子,首先是既不能吸收光线或让光线穿过,那么这就要求镜子表面的光滑;但是仅有光滑还不够,因为散射和漫射都会导致镜子变成扭曲变形的“哈哈镜”,所以,还必须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表面必须绝对的平滑,既平整又光滑。如果我们把这些要求转向制作形象的画家,那么显而易见,画家的心灵必须具备这样两个条件:“光滑”而“平整”。或许我们可以象征性地理解这两个条件,那就是作为图像的制作者的画家,内心应该没有什么导致客观事物变形、扭曲的东西,它应该是澄明的、透明的,完整而逼真地再现所反射的事物。这其实正是传统的模仿说的核心,一种认识论上的“相似论”观念和“符合论”的真理观。

      镜子的出现不仅为艺术家找到了反映现实的理想工具或模式,还使自画像成为可能。它使画家不但是观者,他同时也是被观者。于是,看的反身性或反观性特征便呈现出来。自己看见自己的在看,正在注视的眼睛注视着它自身。自画像使得画家既是绘画的创造者,又是画的描绘对象。梅洛—庞蒂指出:“镜子的出现,是由于我是能见—被见的,是因为有一种感觉的自反性,镜子把它解释和重复出来了。……镜子的幽灵从外面拽住我的身体。……人是人的镜子。……于是画家们时常喜欢在正在作画的时候想到他们自己。”[5](P137-138)

      视觉技术的第二个重大发明是摄影,照相机的出现深刻地改变了视觉文化的面貌。与镜子不同,照相机不再是临时性的形象呈现,它可以永久地记录外部世界的影像。同时,照片洗印技术的完善,开启了形象复制的新时代,将传统的手工描摹的技艺彻底去魅了。诚如桑塔格所言:

      受照片教化与受更古老、更艺术化的图像的启蒙截然不同。原因就在于我们周围有着更多的物像在吸引着我们的注意力。据记录,这项工作开始于1839年。从那以后,几乎万事万物都被摄制下来,或者说似乎是被摄制下来。这种吸纳一切的摄影眼光改变了洞穴——我们所居住的世界——中限定的关系。在教给我们一种新的视觉规则的过程中,摄影改变并扩展了我们对于什么东西值得一看以及我们有权注意什么的观念。它们是一种基本原理,尤为重要的是,它们是一种观看的标准。最后,摄影业最为辉煌的成果便是赋于我们一种感觉,使我们觉得自己可以将世间万物尽收胸臆——犹如物像的汇编。[6](P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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